那一行金字悬于天幕,与其说是册封,不如说是对九重天阙最响亮的一记耳光。
紫霄阁内,万年不动的云纹铜鼎发出一声哀鸣,鼎身裂开一道肉眼可见的缝隙。
清源盟的诸位老神面沉如水,那四个字像烙铁般烫在他们每一个人的神魂之上。
“荒唐!渎神!”一位头戴十二旒冕的老神猛地拍案而起,声音震得整座神殿都在嗡鸣,“凡人自立淫祀,地府妖鬼窃取天机,竟还敢自号为神?此例一开,天道纲常何在!”
“正是。”另一位周身环绕雷光的金甲神将踏前一步,声如洪钟,“此非一地之乱,乃燎原之火。下界探报,南境三十六州,此类野祀据点已不下千处,民心骚动,正统香火已现颓势。若不雷霆扫平,不出七日,人间将再无敬天之心!”
“传我法旨,”冕旒老神眼中杀机毕现,“集结三千雷兵,由雷部正神亲自督阵,以铭世堂废墟为首,七日之内,将此等乱法逆神之辈,连同其信众,尽数荡涤!务必让这人间记清楚,天,只有一个。”
天庭的铁蹄,带着足以踏平山河的威压,开始缓缓转动。
乌云自九天之上汇聚,朝着人间压下,那不是雨云,而是三千雷兵的金甲反射出的、令人窒息的金属冷光。
消息传到铭世堂废墟时,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狂欢。
无数游魂野鬼第一次感受到了被“承认”的滋味,它们沐浴在由凡人愿力汇成的暖光中,贪婪地修补着残破的灵体。
然而,天兵压境的消息如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所有喜悦。
三千雷兵,那是天庭最精锐的执法力量,足以碾碎任何反抗。
“跑吧……我们斗不过天庭的……”有小妖已经开始瑟瑟发抖,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蔓延。
就在这片骚动与恐惧之中,一道瘦削的身影,拖着半边腐烂的身躯,一步步登上了废墟旁一座早已废弃的钟楼。
是青蚨娘。
她手里捧着那卷刚刚由字蛹儿吐出的《遗功录》,那上面每一个名字都泛着微光,承载着一个被遗忘的故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她身上,不解她要做什么。
青蚨娘没有解释。
她走到钟楼顶端,那里还残留着一个巨大的铜火盆,是旧时用来点燃烽火的。
她面无表情,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将那卷凝聚了无数冤魂与百姓心愿的《遗功录》,决绝地投入了火盆之中。
“不要!”有鬼卒发出凄厉的尖叫。
可为时已晚。
那卷轴本无实体,乃是字蛹儿以自身残魂为梭、万千游魂叹息为线,在青蚨娘心口灼烧七日方织就。
火焰舔舐的并非纸页,而是游魂们未曾出口的遗言——
当最后一声哽咽被火舌吞没,灰白之焰里,便有了翅膀。
凡火触及神卷,瞬间爆燃。
那火焰不是红色,而是一种诡异的灰白色,仿佛在燃烧的不是纸张,而是记忆本身;焰心幽微跳动,浮出无数半透明唇形,开合无声,却让围观者耳膜深处嗡嗡震颤,似有千人齐噎于喉——那是被压了百年的名字,终于尝到了火的温度。
众人鼻尖萦绕着一股奇异气息:新焙松烟墨的微苦、陈年宣纸受潮的微霉、还有一缕极淡的、像冻住的泪水蒸发后留下的盐腥。
更有人下意识舔了下干裂的嘴唇,竟尝到一丝铁锈般的咸涩,仿佛那未说出口的“爹”“娘”“对不起”,正从自己舌根溃散开来。
众人眼中的希望,似乎就要在这一把火中,化为灰烬。
然而,下一刻,奇迹发生了。
火光中没有飞出灰烬,而是飞出了万千灰蝶。
每一只蝴蝶都只有巴掌大小,翅膀薄如蝉翼,上面却清晰地烙印着一个名字,一段模糊的影像。
它们在空中盘旋一圈,不带一丝热量,反而裹挟着一种彻骨的悲凉与温柔,随风飘散,朝着北方那片正在集结的乌云飞去。
三千雷兵军阵之中,肃杀之气凝如实质。
一只灰蝶悄无声息地落在一个满脸虬髯的老兵肩甲上。
老兵正欲挥手将其拍碎,动作却猛然一僵。
他看到了。
那蝴蝶的翅膀上,赫然是他父亲的名字。
那个在边境战死,尸骨无存,连抚恤名册上都未曾录入的父亲。
一段被他强行遗忘的画面如潮水般涌入脑海——那是一个下着大雨的午后,父亲临行前,笨拙地往他怀里塞了一个滚烫的烤红薯,嘴里念叨着:“在军里,别逞能。”
另一边,一个年轻的道士模样的天兵,看着落在自己拂尘上的灰蝶,脸色煞白。
蝴蝶翅膀上是一个女子的侧脸,温柔而哀伤。
他想起来了,幼时他贪玩坠入山崖,所有人都以为他必死无疑。
是一个被村民称为“鬼姑”的孤魂,用自己微弱的鬼气托住了他,代价是她自己被清晨的阳光照得魂飞魄散。
师父后来告诉他,是山神显灵。
可他此刻清晰地记起了那双冰冷却温柔的手。
“我……我爹他……战死了,可史册上没有他……”
“救我的是鬼……不是神……”
“那个给我送饭的婆婆,他们说她是妖,可她没害过人……”
灰蝶如一场无声的雪,落满了整个军阵。
窃窃私语声逐渐汇成了一片压抑的哭声和茫然的质问。
当晚,军营哗变。
五百名雷兵在各自的营帐前,自行解下了象征天庭威严的雷纹甲胄,对着灰蝶落下的方向,齐齐跪倒。
“我们供的,不是邪神。”为首的老兵声音嘶哑,却字字铿锵,“是我们欠下的恩情。”
天庭的铁蹄,第一次在人间的心墙面前,磕掉了钉子。
与此同时,九天之上,聚灵阁。
谢无歧的身影如鬼魅般闯入了这座天庭的香火中枢。
他不是来夺权的。
他手持那截断裂的监察令,如一把钥匙,撬开了那运转了万年的香火总阀。
磅礴如海的信仰之力喷涌而出,那是足以让任何神明疯狂的力量。
他却没有汲取一分一毫。
他反手将断令刺入自己的胸膛,以自身神魂为引,将他作为掌印帝君千年来所积攒的、只属于他自己的全部香火,如同开闸泄洪般,尽数倒灌入了地底那座刚刚成型的“共忆基座”之中。
“轰——!”
天律极刑瞬间发动。
他的神体在璀璨的金光中当场崩解,神骨化作齑粉,血肉消融如雪。
转瞬之间,原地只剩下一颗心脏,一颗还在顽强跳动的、如红宝石般剔透的心。
在那颗心脏的表面,密密麻麻地刻满了无数细小的字迹,不是天道符文,而是百姓们在点燃灯火时,写下的那一句句朴素的诺言——“我记得”。
他望着下界那片正在被点亮的、属于凡人的星海,用最后的神念轻声问道:“规则说神不能拜鬼……可若神,本就是由人心托起的呢?”
铭世堂废墟。
归寂子站在那片被她亲手焚毁的记忆碑林前,手中的焚忆火折,随着谢无歧神体的崩解,最后一丝灰白火焰也彻底熄灭,化作一截枯木,从她指间滑落。
她缓缓褪下那身象征着“清除”的残史长袍,露出了内里布满全身的、早已斑驳黯淡的纹身。
那是她最初作为一名记史灵时,立誓要守护一切真实时,刻下的印记。
“你说得对。”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废墟轻语,像是在对沈观灯,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不是在救他们,我是在……杀他们的活法。”
她盘膝坐下,主动散去了千年的修为。
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透明,最终化作一本无边无际的、空白的无字之书,沉入了那片由无数记忆构成的“共忆之海”的深处。
从此,不再焚烧,而是记录。
夜嚣子走完了他的最后一程。
当那块无字玉牌上,最后一个名字也清晰浮现时,玉牌“咔”地一声碎裂。
他的使命,完成了。
他那具靠着执念强撑的白骨之躯,也终于失去了所有力量,缓缓倒在了铭世堂的门前。
一团由星光和记忆编织成的、勉强凝聚出人形的微光,抱起了他散落的白骨,将它们轻轻放入了一座新燃起的忘川引火阵中。
是沈观灯,借着这片刻的安宁,最后一次凝聚了形体。
“你从来不是传灯使。”火焰燃起时,她轻声道,“你是第一盏灯。”
骨灰在火焰中升腾,没有消散,而是化作漫天星屑,洒向三十六州。
凡是被星屑触及之地,百姓们不约而同地走出家门,在屋檐下挂起了一盏盏灯笼。
灯笼上没有写神号,也没有写祈愿,只写着他们心中所念之人的姓名。
一年一度的正月十五再次来临。
这一夜,没有天庭的诏令,没有官方的祭祀,甚至连一丝雷劫的阴云都没有。
万家灯火,次第亮起。
每一盏灯都不再朝向冰冷的天空,而是照向身边的家人,照向邻里的门窗,照向脚下这片厚实的土地。
寂静的夜里,不知谁家的婴儿,在母亲的怀抱里,清晰地发出了第一个音节——“灯”。
这一次,回应他的不是沉默,而是此起彼伏的、千家万户的应和。
天空没有神像显现,却有亿万道温暖的光丝从每一盏灯中升起,在夜空中交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温柔的网,将整个世界轻轻包裹。
谢无歧倚在一块残碑旁,他的身形虚幻,只有那颗心脏还在微微发光。
他听见风中传来沈观灯最后的声音,飘渺却清晰:
“香火从来不是神给的……是人,借着回忆,亲自点亮的。”
远处,一名孩童骑在父亲的肩上,指着夜空中那片光网最璀璨的中心,大声喊道:
“娘,你看!那盏最大最亮的灯,是不是在叫‘沈观灯’?”
然而,就在这片前所未有的祥和与温暖之中,无人察觉,遥远的地平线上,一点寒光乍现。
那是清源盟残余军阵的先锋,一名金甲神将手中长戟的锋芒。
人间的万家灯火,固然温暖,却也成了黑夜里最清晰的靶子。
风中开始传来不同于祈愿的肃杀之气,那是铁甲摩擦的微响,是法宝充能的低鸣,是来自天庭最冷酷的审判,正在无声逼近。
为期七日的“涤荡”或许被延缓,但绝不会被遗忘。
那盏名为“沈观灯”的灯,刚刚点亮,就要迎来它最猛烈的一场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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