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需要一把标尺,一把能称量记忆的分量,能度量信念的深浅,能为每一个被遗忘的神明,重新估定其价值的标尺。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便如燎原之火,瞬间点燃了沈观灯整个魂体。
她那由古卷人皮纸构筑的身躯,仿佛每一寸都开始灼热发光,泛出暗金纹路,像烧红的铁片在夜中低鸣。
空气里浮起焦香与墨腥混合的气息,那是信仰初燃的味道。
“青蚨娘,陆知微,数珠儿!”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地下碑室中回响,冷静而果决,撞上石壁后化作层层叠叠的余音,如同钟振幽谷。
三道身影立刻自不同的角落应声而至,集结在她面前。
靴底踏过碎石的窸窣、衣袂拂动的轻响、魂体划破阴雾的微颤,一一落入寂静之中。
“司主有何吩咐?”青蚨娘手里的账册时刻准备着,金光闪闪,翻页时发出细密如雨打芭蕉的噼啪声。
沈观灯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那片影蚕娘以自身为祭、拓印下来的残破碑文之上。
指尖触碰刻痕的刹那,一股冰凉刺骨的寒意顺着神经直抵心口——那是三百年前无数亡神临终前最后一丝执念凝成的冻土。
“我要在此地,立‘量香台’!”她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我们要做的,不是乞求香火,而是制定香火的规则!”
陆知微,这位前礼部小吏,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最懂天庭那套繁琐森严的典章,也最恨那套典章如何将无数有功于民间的善灵斥为“淫祀”,断其生路。
制定规则?
这简直是在挖天庭的根!
“司主,”他激动得声音发颤,喉结上下滚动,话语带着微微的沙哑,“天庭评定正祀,有三纲五常,有礼法典籍,我们……我们拿什么跟他们抗衡?”
“他们有典籍,我们有民心。”沈观灯冷然道,“从今日起,我幽冥司评判神只,不看出身,不问来历,只依四法!”
她伸出泛着古卷色泽的手指,在空中虚划。
每划一笔,指尖便留下一道淡金色的轨迹,空气中响起类似竹简展开的簌簌声。
“其一,听谣。遣人深入乡野村陌,采集童谣、俚语、故事的盛衰,以判民心向背。一首歌谣的传唱度,胜过庙堂万卷经文。”——远处似有稚嫩歌声隐约传来,夹杂蝉鸣与溪水潺潺。
“其二,观灯。于各大城池乡镇设‘记灯吏’,专司记录百姓家中祭祀灯火的点亮频次与时长,以此量化香火的密度与热度。”——烛芯爆裂的轻响、油灯滋滋作响,万家灯火的温度仿佛透过虚空扑面而来。
“其三,数碑。以这无祀碑林为基,查验每日新增的无名之碑,可知又有多少被遗忘的神只,因我们的努力而重获一丝人间忆念。”——石碑生长的声音细微如春笋破土,带着潮湿泥土的触感。
“其四,录梦!”沈观灯的声音陡然拔高,“集百人同梦,验神迹真伪!若真有神灵显应,其梦境必有共通之处。这是最无法伪造的铁证!”——话音落下时,整座碑室忽地陷入一片柔软的黑暗,仿佛沉入万人梦境交汇的深海。
四法一出,青蚨娘手里的算盘珠子几乎要跳起来!
她那对数字近乎痴迷的头脑瞬间构建出一个全新的模型。
这哪里是虚无缥缈的信仰?
这分明是可追溯、可量化、可预测的市场数据!
而数珠儿,那位天生六指的地府小吏,她的指尖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能感觉到,随着沈观灯话音落下,周围空气中那些沉寂的、属于亡神的微弱气息,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的湖面,泛起了圈圈涟漪——那是无数残魂在低语,在试探,在渴望被听见。
“数珠儿,”沈观灯看向她,“你的六指,天生便能感应信仰盈亏。这四法所得的数据,尽数归你。我要你在七日之内,给我绘出南境三十六城的第一张‘香火潜力热力图’!”
“遵……遵命!”数珠儿领命,眼中既有恐惧,更有压抑不住的兴奋。
她当即盘膝坐于“量香台”中央,那片影蚕娘留下的碑文之上。
六指如兰花般绽开,轻轻搭在那些古老的刻痕上,双目紧闭。
整整七日七夜,数珠儿不眠不休。
数据洪流冲刷着她的识海,无数哭喊、低语、祈求交织成网,几乎撕裂她的神智。
她咬破舌尖保持清醒,血珠渗出唇角,带着铁锈味的温热滑入喉咙。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断——这一缕连接凡间的线,绝不能断!
孩童的歌谣化作风铃在耳畔摇荡,妇人的祈祷如棉絮裹住四肢,老者的追忆则如陈年木箱开启时散发的樟脑气息扑面而来。
梦中的呢喃汇成河流,从指尖涌入,每一次冲击都让她魂体震颤,脸色由红润变得煞白,衣袍下透出近乎透明的薄雾。
但那第六根晶莹如玉的手指,却越来越亮,最终,竟如一盏明灯!
第七日黎明,当最后一缕数据流汇入,数珠儿猛地睁开双眼,那第六指在面前的虚空中疾速划动,留下一道道错综复杂、闪烁着不同光芒的轨迹!
一张巨大的、以南境三十六城舆图为基底的立体光图,骤然成型!
图上,有的地方光芒黯淡如死灰,触之冰冷;有的地方则明亮如星辰,散发出温热的微光。
尤其在几个偏僻的山野村落,竟有几处光点,其亮度甚至不输于一些受官府祭祀的正牌山神!
“嗡——”
图成之瞬,整座地下碑室猛然一震!
那数以万计的无名墓碑齐齐嗡鸣,碑面浮现出三百年来所有湮灭神只的残影,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眶“望”向那张热力图,仿佛看到了重生的希望!
“成了!司主,真的成了!”青蚨娘激动地看着图上每一个光点代表的磅礴“香火储备”,声音都变了调,“我们……我们真的把信仰给‘算’出来了!”
她猛地转向沈观灯,眼中闪烁着一个大胆至极的念头:“司主,光有图还不够!我们必须让世人也看到这张图!我提议,立刻编纂《三界香国图志》首期榜单,就叫‘十大潜力神只榜’!择吉日,在三十六城所有交通要道,同步张榜!”
此前三日,幽冥司派出数十名歌舆生,怀抱古琴铜铃,游走三十六城,将《十大潜力神只榜》编作俚曲传唱,并警示百姓:“此榜既出,恐招天怒,然心香不断,神魂不灭。”
沈观灯非但没有犹豫,反而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准了。榜首……就选那个被贬斥了三百年的山阴哭婆。”
“什么?”陆知微大惊失色,“司主三思!那山阴哭婆,相传每逢月半便在山中啼哭,声传十里,道门斥其为‘惑众淫祀’,曾派高人镇压,虽未成功,却早已是凶名在外啊!”
“凶名?”沈观灯冷哼一声,指着热力图上一处不起眼却异常明亮的光点,“他们只说她哭得不祥,可数据不会说谎。这光点之下,是一个三百年前因她哭声预警而全村迁徙、避过山崩的村子。百姓记得她救过命!”
她霍然起身,声音如铁:“就用新进贡的‘念丝织帛’为材,金粉调和亡神骨灰为墨,给我写榜!再命新收的歌舆生,将榜文编成曲子,给我传唱各城!”
三日后,榜发之日。
天庭,礼部。
一名头戴高冠、面覆纯金面具的典仪君,正手持玉圭,主持着一场枯燥的正祀典礼。
忽然,一名仙官匆匆呈上一份凡间急报。
典仪君只扫了一眼,那份由“念丝织帛”制成的榜单投影便在他面前展开——《香国图志·首榜》几个大字,嚣张夺目,榜首赫然是“山阴哭婆”!
“荒唐!放肆!”
“咔嚓——”
一声脆响,他手中象征礼法规矩的玉圭竟被生生捏碎!
脸上的纯金面具,也随之蔓延开一道细微的裂痕,缝隙中透出一丝猩红血光。
“传我符诏!”他声音冰冷,杀意凛然,“通传南境三十六城所有城隍土地,凡此榜上有名者,一概视为淫祀!不得受享一丝庙堂香火,禁入各地祀典名录,即刻断其地脉香流!”
符诏一下,山阴村立遭反噬。
一夜之间,村中赖以为生的井水变得浑浊腥臭,散发着腐泥与铁锈混合的恶息;那座早已破败不堪、供奉哭婆的小小土庙,竟无火自燃,轰然倒塌,焦木断裂之声如哀嚎彻夜不绝。
然而,第二天清晨,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村民们看着污浊的井水和烧成焦炭的庙宇,非但没有惊慌弃祀,反而一个个红了眼眶。
“天爷啊!这是不让俺们拜哭婆了!”一个老汉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泪水砸进尘土,激起细微的烟尘,“哭婆上榜了,是天大的好事,怎么就容不下她!”
“没错!三百年前要不是哭婆,俺们祖宗早就死在山崩里了!”
“他们不让拜,俺们就偏要拜!他们断了香火,俺们就给她续上!”
没有谁组织,也没有谁号令。
一户,两户,全村数百户人家,竟不约而同地将家中所有能找到的灯笼、油灯、蜡烛,尽数取出,在自家门口点亮。
一盏,百盏,千盏……灯火连绵,从村头到村尾,汇成一条璀璨的光之河。
火焰跳跃的噼啪声、蜡泪滴落的轻响、暖风裹挟着油脂香气弥漫开来。
那磅礴而纯粹的感恩与守护之念,竟如决堤的洪流,逆向而上,轰然冲开了来自地脉的封锁!
就在这片灯海之中,沈观灯的身影悄然降临。
她走到那片焦黑的废墟前,当着所有村民的面,取出了那把“刻名匙”。
她以匙为笔,以大地为纸,在那片废墟上,一笔一划,刻下了一行字:
“辛酉年九月初七,山崩前三日,哭声彻夜,全村徙避,无一伤亡。民忆在此,神位当立。”
字成刹那,金光迸射!
半空中,仿佛传来一声幽幽的、带着暖意的呜咽,如同母亲哄睡婴孩的低吟。
一道模糊的白衣身影,在倒塌的庙宇檐角一闪而过,对着下方万家灯火,轻轻地点了点头。
“司主!”数珠儿指尖剧震,失声惊呼,“我感觉到了!她……她真的接收到香火了!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庞大!”
更奇的是,当夜,不仅是山阴村,方圆百里内的十余个村庄,竟有数千人同做一个梦——梦见一位白衣妇人,手持扫帚,于漫天乌云中扫出一条通路,让阳光洒落大地。
“速记!”青蚨娘的笔快得仿佛要燃烧起来,“幽冥司首例‘榜助成神’案例成立!香火评级由‘野祀级’,正式跃升至‘乡镇级’!”
消息传开,三界震动。
三日后,沈观灯再行惊天之举。
她于南境最繁华的府城中心,当着数万百姓的面,亲手焚毁了一卷从官府缴获的《正祀名录》!
熊熊烈火中,她将那卷象征天庭话语权的册籍灰烬,迎风洒向人群。
焚烧时发出纸页蜷曲爆裂的噼啪声,灰烬飘散如雪,带着焦苦与旧墨的气息。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灰烬落在地上,并未消散。
当百姓们踩过那片灰烬时,他们脚下的泥土,竟短暂地浮现出自己心中真正感念的名字——
有的是曾为自己治好恶疾的郎中,有的是曾经为护住小牛而撞死恶狼的老牛,有的是为修桥铺路而溺亡的工匠……这些名字,无一在《正祀名录》之上,却是百姓心中真正的“神”。
人群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惊呼与哭喊。
有人当场跪倒,朝着脚下那转瞬即逝的名字叩拜,额头触地时发出沉闷的声响;有人泪流满面,哽咽声混入风中,仿佛灵魂终于寻到了归处。
高阁之上,谢无歧一袭玄袍,静静地看着下方那片混乱而虔诚的景象。
此人乃天庭新任监察御史,曾因谏言“祀典当循民意”而贬谪三载,今夜奉命监看南境动乱。
他缓缓摊开手掌,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枚新铸的、尚未刻字的纯黑监察印。
那印玺冰冷,却隐隐透出与远处沈观灯手中“刻名匙”共鸣的微光,如同暗夜中两颗遥相呼应的星。
他低声自语,声音被万民的喧嚣淹没,却清晰如誓言:
“你烧名录,我改规矩——这一局,我们共罪。”
人群渐渐散去,留下满地狼藉与踩踏过的灰烬。
青蚨娘正兴奋地计算着刚才那一瞬间爆发的信仰峰值,陆知微则激动地构思着如何将“民心所向即为神”写入幽冥司的法理基础。
唯有数珠儿,她没有看那些宏大的数据,也没有思考那些深远的意义。
她只是缓缓蹲下身,好奇地捻起一撮被无数人踩过的香灰。
当那灰烬触碰到她的第六指时,指尖骤然一颤。
“不对……”她喃喃道,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信仰潮已退,可这灰里……还有东西活着。”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信仰的洪流退却之后,被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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