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清晨,天光微曦,薄霜覆地。
那道蜿蜒不见其尾的长龙,竟比前几日更加骇人。
然而这一次,排在队首的,不再是泣血陈情的凡人。
为首的是一个拄着半截烂桃木拐杖的老头,身形佝偻,神袍破旧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一条腿空荡荡的,正是城东那座被豪绅推平改建了马厩的土地庙里,最后一位土地公。
他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泥土腐味,像是久埋于湿土中的枯根;指尖因常年握杖而布满裂口,轻轻一碰便渗出灰白色的魂液。
他身后,立着一位面容愁苦的妇人,云鬓上沾着几片青苔,衣袍间散发出山中久不见日光的阴湿气味——那是百年孤坟才有的冷腥之息。
她的手指冰凉如石,指甲泛着青黑,每走一步,脚下便凝起一圈细小的白霜,仿佛大地也在为她哀悼。
她是南山荒废了近百年的孤山娘娘。
他们身后,还跟着十数位气息微弱、形态各异的边缘小神。
有的神印碎裂,额间裂痕中不断溢出微弱金粉,如同沙漏般记录着残存寿命;有的法身残缺,仅靠一缕执念勉强维形,衣角随风飘散成灰烬。
无一不是因辖区变迁、祠堂被毁、信众遗忘而香火断绝,濒临消散的存在。
那瘸腿土地公颤巍巍地捧出一块满是裂纹的神牌,上面“福德正神”四个字几乎已被岁月磨平。
他老泪纵横,声音沙哑得像风吹过沙地:“老板娘……我们……我们也有功啊!老朽镇守城东三百年,护佑过一方水土,只是……只是无人上奏天庭,新来的城隍又不认我们这些旧账……”话未说完,喉头一哽,竟咳出一团带着符文残迹的灰雾。
孤山娘娘更是泣不成声,泪水滚落时化作晶莹苔珠,在肩头炸开点点绿斑:“我庇护南山采药人、过路客,不曾害过一人,只因山中人烟日稀,香火一断,便成了天条口中的‘淫祀’,连入轮回的资格都无……”她的哭声低回幽咽,宛如山风穿过断碑缝隙,听得人心头发颤。
他们的哭诉,比凡人的血泪更添一分荒诞与悲凉。
他们曾是神,是规则的体现者,如今却成了规则的弃子,连凡人供奉的野鬼都不如。
沈观灯静静听着,眼神从最初的惊讶,化为一抹冰冷的锐光。
她环视着这些连法力都快维系不住的旧神,看着他们眼中那与凡人一般无二的、对“被承认”的渴望,忽然扯出一抹冷笑,那笑意里带着刺骨的嘲弄与滔天的狂意。
“天庭不认的神,我幽冥司认。天条不录的功,我《百神录》录!”
她声震四野,随即扬手,动作干脆利落,“从今日起,凡入《百神录》者,无论人、鬼、神,每月初一、十五,由我幽冥司统一代焚‘心香纸’,以百家灶灰为引,聚万民之念,供养尔等!”
话音未落,她已从袖中取出一沓特制的明黄纸钱。
此纸非金非纸,乃是以幽冥司新收鬼吏的“思乡之念”混合泉水打浆而成,触之微温,闻之有炊烟与童谣交织的气息,仿佛能听见远方母亲唤儿归饭的声音。
她指尖燃起魂火,凌空写下那土地公的名号与功绩,随即屈指一弹,那张“心香纸”便投入了汩汩流淌的清泉之中。
纸入泉水,竟如活物般舒展,表面浮现出幽蓝微光,一缕似烟非烟的气息自水面盘旋升起——那不是火焰,而是记忆的具象,是千万次跪拜与低语凝成的灵丝。
紧接着,第二张,第三张……上百张写满名字的“心香纸”被投入泉中。
霎时间,数百道青烟汇聚,竟在荒祠上空凝成一条肉眼可见的、微弱却绵长的香火之河!
那长河倒映着晨光,仿佛银河坠地,随即分流成无数细小的光带,精准无比地流向四野八方的孤坟、荒祠,乃至那些濒死小神的残破神牌之上。
原来她早借鬼吏巡夜之机,在方圆百里埋下“识魂钉”三百六十枚,每一枚皆与名录对应。
此刻民念汇聚,如丝引针,自然归位。
“啊——”瘸腿土地公发出一声惊异的低吼,他那空荡荡的裤管之下,竟有微光凝聚,隐约现出一只脚的轮廓。
他低头颤抖着摸去,指尖传来久违的触感——温热,踏实,像是重新踩在了自己守护过的土地上。
孤山娘娘身上的阴湿之气也淡去几分,发间青苔悄然脱落,愁苦的面容上恢复了一丝神采,唇边甚至浮现一丝极轻的笑意,仿佛终于听见了山中孩童重唱她编的童谣。
这一手“代客烧香”,釜底抽薪,直接绕过了天庭敕封、官府建祠的繁琐流程,将香火的生产与分配权,牢牢抓在了自己手中!
此举惊天动地,更直冲地府。
都察院内,谢无歧身前的监察令疯狂震动。
他曾见一位守桥土地因庙毁而灰飞烟灭,只因无人记得他的名字。
那一夜,他撕碎了当年自己亲手签署的“除籍令”。
如今望着令中倒映出的、那些小神魂体稳固的景象,沉默片刻,竟亲自提笔,在一卷全新的黑色玉册上写下三个大字——《民荐录》。
他没有通报任何上级,直接以都察院掌印帝君的无上神权,下达了一道让整个冥府底层震动的命令:
“《百神录》所载名录,即刻转抄《民荐录》,追认幽冥司‘代祀’之权。凡受其香火者,皆视为阴司临时供奉,暂免魂飞魄散之厄。”
他放下笔,望着窗外那条横贯天际的香火长河,声音清冷,却掷地有声:
“香火本为民心所聚,何须拘于敕文?若真有德,哪怕野祀,亦当存续。”
此言一出,如平地惊雷。
冥府之中无数怀才不遇、因没有“编制”而万年不得升迁的底层鬼吏,暗中将此令称为“破壁令”,望向都察院方向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狂热的敬畏。
而那天庭雷部之中,一道电光自虚空裂出。
震圭子立于云台之上,手中监察镜正映出地府新立的《民荐录》。
墨迹未干,已有三百余名讳赫然列于其上,更有七道淡金微光隐隐跃动——那是神格复苏之兆!
“荒谬!”他怒喝一声,镜面炸裂,“未经敕封,妄授神权,此乃逆天!”
话音未落,他已化作雷霆万钧,直扑人间——
可当他降临城西荒祠外,正欲降下天罚之时,却被一阵低诵之声拦住了去路。
陆知微正沉稳地主持着一场盛大的“代祀仪式”。
数百名百姓围坐成圈,没有香烛,没有祭品,每人手中只捧着一匹纸马。
纸马用粗麻线扎成骨架,表皮是孩子们临摹英雄画像后剩下的宣纸,迎风微微颤动,仿佛真有生命。
“你曾救过人,我们记得你。”
“你曾舍过身,我们感谢你。”
百姓们齐声念诵,声音汇聚成一股磅礴的气流,托着那些纸马缓缓升空。
刹那间,他脑中闪过天条第一条:“淫祀惑众,当诛。”
可眼前这些人,眼中没有狂热,只有哀伤与铭记。
那个挡刀少年……真的不该被记住吗?
他忽然想起自己也曾是村中孩童口中的“护雨神”,后来因旱灾失职,被村民拆庙焚像……
袖中十八道诛邪雷符噼啪作响,不是愤怒,而是共鸣般的颤抖。
人群中,一名老妪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不远处,哭喊道:“神将大人!我儿十五岁时为邻家挡刀而死,官府说他是斗殴,不给抚恤……他也算个神吗?我们……我们能念他一句好吗?”
陆知微立刻上前扶起老妪,目光坚定地看着她,郑重点头:“算。只要有人念着,他就是神。”
“算!”
“就是神!”
那句话,如同最沉重的鼓点,狠狠砸在震圭子心上。
沈观灯没有错过这个机会。
她趁势在荒祠正中央,立起一尊三足青铜鼎,名曰:“民愿鼎”。
鼎身刻满细密咒文,触手冰凉,却隐隐有脉搏般的震感,仿佛内藏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
“天听不闻,我让地听!诸位心中但有所敬之名,皆可书于竹简,投入此鼎!”她宣布,“每逢月圆,鼓声九响,鼎中民愿便可上达天庭!”
百姓们信以为真,纷纷将写满名字与事迹的竹简投入鼎中。
竹简摩擦鼎壁,发出沙沙声响,如同万千细语汇入深渊。
而他们不知道,沈观灯早已在鼎底暗设了一座“音引阵”。
每当鼓精儿擂鼓,那鼓声并非冲天而去,而是借着阵法之力,将鼎中所有名字与事迹,如同种子般,随着地脉共振,渗入方圆百里所有人的梦境之中!
这,才是最高明的营销——强制推送,精准入梦。
一夜之间,城中数百人同时梦见了自己早已遗忘的恩人,或是故事里听过却从未在意的英雄。
他们从梦中哭着醒来,天一亮便疯了似的冲向城西荒祠,献上自己最虔诚的祭拜。
当最后一道民愿渗入梦境,荒祠终于恢复了片刻寂静。
风停了,香火之河缓缓回落,如同退潮后的沙滩,留下湿润的记忆痕迹。
百姓们陆续离去,脸上带着泪痕,也带着一丝久违的安宁。
冥府最高台,谢无歧看着掌心那枚破碎的监察令。
在接收到鼎中那股磅礴的民愿后,所有碎片竟在最后一次闪烁后,自行拼合成了半块全新的令牌。
令牌之上,浮现出五个金光灿灿的大字——“民愿不可违”。
他将这半块新牌悬于都察院殿门之前,其声昭告三界:
“即日起,凡得千人共念、百日不绝者,不论出身,皆可向阴司申请‘试神职’,由都察院暂代考核!”
消息传出,三界哗然!
就在这时,荒祠祭坛之上,作为力量中枢的鼓精儿突然浑身剧震。
他身前那面饱经风霜的残鼓,鼓面之上,竟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名字,正是《民愿鼎》中所有人的名录。
而在所有名字的最顶端,一个血红色的名字,正缓缓凸显,仿佛要破鼓而出——
**阿骨**。
沈观灯瞳孔骤然一缩。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那冰冷又熟悉的鼓面——那纹理,多像当年阿骨坐着讲故事时,手中摩挲的竹椅扶手。
唇边勾起一抹复杂难言的笑意。
“终于,该轮到你了。”她低声呢喃,像是在对那面鼓说话,又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亡魂许诺,“我的……说书鬼。”
鼓声未起,一阵似有若无的呜咽,伴随着老旧木椅的吱呀声,已在每个人的耳边悄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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