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内,那尊泥塑金身的崔明府像,眉心处一道肉眼不可见的裂纹悄然蔓延。
供桌上的长明灯火,史无前例地矮了三寸,跳动不休,仿佛被无形的阴风吹拂。
崔明府的魂体在神域中霍然睁眼,眼中满是惊怒与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慌。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原本如百川归海般涌向自己的香火愿力,竟在城西方向被一道无形的堤坝硬生生截走了一股!
虽不至动摇根本,但这股流失却像是在他神躯之上划开了一道持续失血的伤口。
“聚阴魂,惑民心,乱纲常!”崔明府咬牙切齿,一掌拍在神案之上,整座庙宇的神域空间都为之震颤,“此等邪祀,焉能存于天日之下!”
他不再犹豫。
一纸由神力凝聚的朱红诉状凭空而成,他以指为笔,蘸着自己的香火金光,疾书控诉“幽冥司”的三大罪状。
写罢,他神念一动,联系上了管辖地界内其余五县的山神、土地。
这些地方神只早已对幽冥司的“跨区经营”颇有微词,如今见城隍牵头,立刻纷纷响应。
不过半日,一份汇集了六位神明印信的联名状,便化作一道金光,直冲九幽之下的冥府都察院。
状告之后,崔明府深知,冥府流程繁琐,远水难解近渴。
他必须在凡间,彻底搞臭幽冥司的名声!
他花了大价钱,动用积攒了百年的阴德,请动了一位在正道玄门中德高望重的“辩师”——玉虚观的观主,玄机子。
这位玄机子道行高深,最擅长引经据典,口伐笔诛。
由他出面,代表的便是“人间正道”的权威。
三日后,城南讲经台,人山人海。
一则由城隍庙与玉虚观联合发布的公告早已传遍全城:“正邪之辩,鬼可为人师乎?”
这题目太过诛心!
百姓们彻底哗然,舆论瞬间分裂。
那些在幽冥司得到好处的,生怕这唯一的依靠被取缔,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而那些恪守传统、敬畏鬼神的,则被“正道”的大旗一吓,开始恐惧与幽冥司扯上关系会遭天谴。
幽冥司废墟前,原本络绎不绝的人潮,竟也变得稀疏起来。
陆知微急匆匆地奔上高台,面带忧色:“司主,民心动摇了!玄机子在正道地位极高,他说的话,百姓信!我们……我们是不是该请一位道法高深的前辈来助阵?”
沈观灯正在擦拭那盏引路灯,动作不疾不徐。
听完汇报,她抬起眼,唇角却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终于肯从暗处出来,跟我打明牌了?好啊。”
她站起身,魂体在日光下显得有些虚幻,但声音却无比清晰坚定。
“那就上台,把道理给他们讲透。”
“可……可是您……”陆知微看着她游魂之身,欲言又止。
以鬼魂之身,去和代表“正道”的活人高道辩论,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劣势。
沈观灯却只是淡淡吩咐:“青蚨娘,把账本备好。灯奴十二,维持现场秩序。”
说罢,她身形一飘,竟是径直朝着城南讲经台而去。
讲经台上,玄机子一袭八卦道袍,鹤发童颜,手持拂尘,仙风道骨。
他见一个虚幻的魂影飘然落在对面,眼中闪过一丝轻蔑,随即朗声开口,声音用法力加持,震动四野:“大胆!尔等魑魅魍魉,本该受九幽镇压,轮回涤罪,何敢僭越纲常,立庙受祭,蛊惑生民?今日贫道便要替天行道,破你这害人邪说!”
声浪如潮,压得台下许多信众心头发慌,几乎要跪倒下去。
沈观灯却恍若未闻。
她没有法力,无法与他声势抗衡,但她也根本没打算这么做。
她立于万人之前,以一缕游魂之身,坦然自若。
“我不讲玄法经文,只讲三本账。”
话音刚落,青蚨娘的身影在她身侧显现,手中乌木算盘一振,三卷巨大的册子凭空展开,悬于半空,上面的朱砂字迹在日光下清晰可见。
“第一本,《香火收支录》!”沈观灯指向左侧,“过去七日,幽冥司共承接愿文四百零三封。其中,托梦寻亲一百二十二桩,解厄除怨八十九桩,祈福安康一百九十二桩。已圆满兑现三百九十八桩,兑现率九成八七。”
“第二本,《冤案代诉清单》!”她指向中间,“协办阳间官府难断之积年冤案五起,现已查明真相,协助结案四起。卷宗在此,人证物证俱全!”
“第三本,《赈灾流水簿》!”她指向右侧,“我司不取分文香油,然有感念者自发捐赠米粮。七日来,共计接收米粮三百石,已尽数通过灯巡队发放予城中贫苦孤寡二百三十七户,惠及两千余人。每一笔发放,皆有领受者画押为凭!”
青蚨娘手中算盘珠子拨得清脆作响,将每一笔数据同步报出,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铁证如山。
“请问玄机子道长,也请问台下诸位神明,”沈观灯的声音陡然拔高,清亮而锐利,“尔等庙宇高堂,香火鼎盛百年,可有一本如此明细,敢公之于众的账?”
全场死寂。
连玄机子都一时语塞,他修的是道,讲的是法,何曾算过这等“俗务”?
半晌,他才冷笑一声,拂尘一甩:“伶牙俐齿!纵有善行,亦是为收买人心!香火乃天道所授,神职乃冥府所封,岂容尔等阴魂私设公堂,窃取权柄?此乃非法统,是为大逆!”
“非法统?”沈观灯笑了,那笑容带着一丝悲悯,“那天授的标准,究竟是什么?是你们在山上修了几百年道行?还是山下百姓,真心实意地信你?”
她忽然伸手,指向台下一个满脸皱纹、局促不安的老妇:“那位大娘,我认得您。您能告诉大家,您每月初一十五,给城隍庙烧几炷香吗?”
老妇人被万众瞩目,吓得一哆嗦,怯怯地答:“三……三炷,求、求我儿孙平安……”
“好,”沈观灯目光温和下来,“那您还记得,去年冬天,您小孙子重病,您在城隍庙前磕了三天头,城隍爷可曾显灵?”
老妇人浑身一颤,下意识地猛摇头,眼眶瞬间就红了。
沈观灯的目光重新转向玄机子,字字如刀:“道长,你告诉我,她是信你口中的‘天授神权’,还是信我?她昨夜,刚刚在幽冥司的还愿墙上,亲手点亮了一盏为她孙儿祈福的平安灯,因为我们派人托梦,告知了城外一位游方郎中的住址,救了她孙儿一命!”
人群中爆发出剧烈的骚动。
这不再是空洞的道理,而是活生生的、发生在身边的事实!
“我再说最后一句。”沈观告环视全场,声音不再咄咄逼人,反而带上了一种沉重的恳切,“我沈观灯,连同我身后的幽冥司,从没想过要抢夺哪位正神的香火。我只是想让这天地间,千千万万像我一样,含冤而死、无处可去、甚至连名字都无人记得的孤魂野鬼,能有一个机会,去做一点实事,帮一帮那些同样无人问津的活人,换一口能让自己不至于魂飞魄散的念力,卑微地活着。”
她深深一躬。
“这,也算罪吗?”
辩论落幕。
没有人为她喝彩,却也没有人再发出一句斥责。
百姓们的眼神复杂无比,敬畏、同情、困惑、动摇,交织在一起。
当晚,崔明府城隍庙的香火,出现了有史以来第一次明显的衰减。
而幽冥司废墟前那片由百姓自发点亮的长明灯阵,亮度凭空提升了三成。
云端之上,谢无歧看完了全程。
他修长的手指在冰冷的监察令上轻轻敲击着,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赞许。
“以民生为矛,破信仰之虚……你比我想的,更懂‘道’。”
他悄然降下一纸密令,直入冥府文书司,只有一个命令:凡“幽冥司”呈递的《冤案代诉卷宗》,不得拦截,标注“优先呈阅”,直达他的案前。
与此同时,黑山深处,黑山老姥一掌将两名跪地求饶的山魈拍得魂飞魄散,腥臭的阴气弥漫了整个洞府。
“谁再敢跟本姥姥提什么‘改签幽冥契’,便拿自己的头来见我!”
三日后,幽冥司的废墟前,迎来了一位特殊的“访客”。
那是一个形容枯槁、怨气几乎凝成实质的女鬼,正是盘踞在城北乱葬岗百余年,年年都要索人性命的枯骨女鬼“阿蘅”。
她生前被薄情夫家污蔑不贞,活活打死后埋于荒野。
她本是来寻衅的,却被沈观灯请上了高台,密谈了整整一夜。
没人知道她们谈了什么。
只知道第二天,沈观灯便让陆知微拿着一份新撰的碑文和几样关键性的陈年证物,找到了城中德高望重的乡绅。
七天后,阿蘅的冤案大白于天下。
夫家族人抬着猪羊,到她荒坟前公开忏悔,为其重修坟茔,立“守节烈女”碑。
百姓们感念其冤屈,又听闻幽冥司为其昭雪,自发前往祭奠。
当第一缕夹杂着敬意与同情的香火愿力飘来时,阿蘅那枯骨般的魂体竟微微一颤,流下了百年来第一滴阴冷的泪。
她颤抖着问身旁的沈观灯:“我这样……也能被人记住吗?”
那一夜,她的魂体之上,首次浮现出淡淡的圣洁光晕。
沈观灯望着那条新接入幽冥司香火根系的、纤细却坚韧的脉络,轻声说:“你看,故事讲好了,灯自然会亮。”
这便是她签下的第一位“艺人”。
而在她看不见的冥府最深处,档案阁内,谢无歧翻开了一本尘封千年的《幽冥职官志》。
这本决定三界鬼神谱系的神物,在最后有着大片的空白页。
他提起朱笔,在第一页空白之上,默默写下了两个古朴的篆字:
补录。
就在幽冥司的事业走上正轨,一切欣欣向荣之际,沈观灯的神魂却不易察觉地一动。
她遥遥望向城南最贫瘠的柳树巷,那里,一个本该在死后三天内就随风消散的、最微不足道的饿死鬼魂魄,不知为何,竟在原地盘桓了整整七天七夜,未曾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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