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风自破败的庙宇缝隙中灌入，吹得烛火摇曳不定。
崔明府神格崩碎引发的香火逸散，并未带来片刻安宁，反而像血腥味引来了更深海域的鲨群。
三更时分，旧庙檐角悬挂了百年的铜铃，毫无预兆地“铛”一声哀鸣，随即炸裂成齑粉。
这非预警，是终结。
议事厅内，沈观灯指尖刚沾上墨，准备落笔写下那份足以载入三界史册的“幽冥司开司契书”，那张坚韧的符纸竟“腾”地一下，自中心燃起一捧幽蓝色的火焰。
火光冰冷，不伤桌案，却在瞬息间将契书烧成飞灰。
灰烬飘散中，唯有一缕比发丝更细的金线自虚空中垂落，悬于沈观灯眼前。
金线上，凝结着一行肉眼可见的森寒字迹：违律者，诛。
天道裁决。
没有雷霆万钧，没有神将临凡，只有这轻飘飘一句，却比任何神威都更令人窒息。
它代表着这个世界最根本的规则秩序，不容挑衅，不容僭越。
陆知微脸色煞白，连魂体都开始不稳。
青蚨娘亦是蹙紧了眉头，指尖的算盘珠子都停止了拨动。
“天庭……出手了。”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这是‘天律金线’，直接由三十三重天上的律法神殿降下，意味着我们的行为，已被定性为‘乱序’。”
厅内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唯有沈观灯，静静凝视着那缕随时能夺走她魂魄的金线，良久，唇角竟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疯狂的笑意。
“原来，公司注册登记，还要看天庭董事会的脸色？”她伸出苍白的手指，用指尖轻轻拂过那道金线，感受着上面足以令寻常鬼神魂飞魄散的律法之力，低声自语，“好啊……那我不靠你们敕封，我自己长出来。”
她猛地抬眼，目光如炬，扫过在场每一个面露绝望的魂魄。
“传令！”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砸在众人心上，“召回灯奴十二！陆知微，青蚨娘，你们立刻去办一件事——明日天亮之前，我要全城每一户人家，都挂上一盏‘平安灯笼’！”
“灯笼？”陆知微一愣，“沈司主，此是何意？天律已下……”
“天律杀的是我沈观灯，是这个尚未成型的‘幽冥司’之名。”沈观灯打断他，眼中闪烁着前世操盘舆论时的亢奋光芒，“但天律，杀不了民心所向。”
她走到窗边，望着城中星星点点的灯火，一字一句道：“灯笼用红纸，上书黑字，什么都不用多写，只写两个字——幽冥。”
消息连夜传遍了全城。
百姓们不懂什么天律金线，更不懂神仙之间的博弈。
但他们懂，溺叔显灵救了落水的孩子，夜魇先生帮他们找回了走失的亲人，城西的共济仓让他们在青黄不接时有了一口活命粮。
他们只知道，这一切，都来自一个叫做“幽冥司”的地方。
如今，幽冥司要他们挂上一盏灯。
那就挂！
家家户户翻出了过年剩下的红纸，或是连夜去尚未打烊的纸扎铺购买。
一盏、十盏、百盏、千盏……红色的灯笼被高高挂在屋檐下，临街的窗前。
孩童们不懂大人的忧虑，他们提着小巧的红灯笼在街巷中追逐嬉闹，口中唱起了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新童谣：
“一盏灯，照两界，恶鬼不敢来；幽冥司，接冤债，亡魂也有家……”
夜色渐深，整座城池竟被这连绵的灯火映照得宛如白昼。
无数盏灯笼的光晕汇聚在一起，仿佛一条温暖的星河倒灌人间，一丝丝淡金色的气流自灯火中升腾，肉眼难见，却真实存在，缓缓地朝着城西那座破败的旧庙地基汇聚而去。
百里之外，黑山。
阴气缭绕的洞府中，一个披头散发、面容枯槁的老妇猛地掀翻了面前盛满生灵心脏的祭坛。
“好个不知死活的野魂！”黑山老姥声音嘶哑如夜枭啼哭，眼中燃着妒忌与暴怒的火焰，“竟敢绕开山神鬼王，直接窃取凡人念力为己用！此乃窃道！坏了吾等千年的规矩！”
她猛地一挥袖，洞府中数百个黑影齐齐跪下。
“传我敕令，遣三百夜行鬼卒，携阴风毒瘴，立刻赶赴城西！我不管她背后是谁，在幽冥司开司之前，给本姥姥将那座破庙连同里面的孤魂野鬼，一并碾为平地！”
鬼众尚未临近，刺骨的阴风已然刮得城西树木呜咽。
沈观灯早已立于旧庙残破的院墙之上，衣袂在阴风中猎猎作响。
她身后，灯奴十二各守一个方位，每人手中都擎着一盏与众不同的灯。
灯罩是半透明的琉璃，而灯芯，竟是无数张写满了字的纸卷，燃着一朵朵温暖而不灼人的金色火焰。
那是百姓们投来的“信愿文书”——有求子求财的，有祈求平安的，有悼念亡魂的。
这，便是幽冥司的“信愿灯”！
“陆知微！”沈观灯高声道。
“在！”陆知微早已按吩咐，将城中自发组织的青壮年编成巡夜队，每十户一组，此刻正人手一盏红灯笼，在各自的街区巡视。
“起！”
随着沈观灯一声令下，陆知微振臂一呼，所有巡夜人齐声高喝：
“幽冥护我家！”
呼喊声此起彼伏，在城中回荡。
也就在这一刻，三百夜行鬼卒如一团巨大的墨云，携着能腐蚀魂魄的毒瘴，狠狠撞向了破庙！
然而，预想中的摧枯拉朽并未发生。
只见满城灯火竟随着那一声声“幽冥护我家”而齐齐一亮！
每一盏灯笼的光晕都向外延伸，彼此相连，在幽冥司上空自发结成了一张巨大无比的金色光网！
“嗷——！”
冲在最前的数十名鬼卒一头撞在光网上，瞬间如同烙铁上的冰雪，被那温暖而纯粹的光芒灼烧得发出凄厉的嘶吼，浑身冒着黑烟疯狂后退。
伤它们的不是法器，也不是神通道法，而是这城中千家万户最朴素、最真诚的守护之念。
万民同心，其利断金，这股最纯粹的“信愿之力”，恰恰是阴邪鬼祟的天然克星！
黑山之巅，遥感战况的黑山老姥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尖啸：“不可能！凡人之念，散乱无凭，怎可被一缕野鬼所用，凝练至此？！”
就在她震怒之际，夜空中那浓厚的乌云，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笔直的缝隙。
一道身影踏空而来。
来人黑袍曳地，身姿挺拔如松，周身没有任何法力波动，却自有一股令天地万物为之屏息的威仪。
他手中，一枚古朴的令牌垂落着丝丝缕缕的金芒，正是监察三界的无上权柄——监察令。
冥府都察院掌印帝君，谢无歧。
他立于旧庙正上方的虚空，俯瞰着下方那张由万家灯火织就的光网，以及光网中心那个傲然而立的纤细魂影。
他缓缓抬手，一指朝下按去。
刹那间，天地凝滞。
风停了，鬼卒的嘶吼卡在了喉咙里，连那温暖的灯火都为之黯淡。
“聚众生念，僭越立司，乱香火之序。”
谢无歧的声音冷如万载玄冰，不带一丝情感，仿佛只是在宣读一条既定的法则。
“尔等，不过跳梁。”
话音落，一股无形的、无法抗拒的威压轰然碾下！
它不针对任何实体，而是直指地脉深处，那股刚刚汇聚成形的“幽冥司”之“名”，要将它从这个世界的因果律中，彻底抹去！
光网剧烈颤抖，灯火明灭不定，沈观灯脚下的土地开始龟裂。
然而，就在那代表着“天道秩序”的无上威压即将触及核心的一瞬——
整座城池，所有挂着红灯笼的人家，无论睡梦或是清醒，无数百姓的心头都不约而同地闪过一个念头。
“幽冥司……不能倒。”
没有呼喊，没有祈祷，只是一个最本能的、下意识的意念。
万口同声，万念归一！
嗡——！
那股磅礴浩瀚的愿力洪流冲天而起，竟硬生生顶住了谢无歧的指尖威压，在虚空中，凝出了一块半透明的匾额！
匾额之上，【幽冥司】三个大字，金光流转，任凭天威如何冲刷，亦是巍然不动！
高天之上，谢无歧那双万年不变的冰冷眼眸中，瞳孔骤然一缩，按下的指尖，竟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停顿。
就是现在！
沈观灯立于残垣高台之上，魂体衣袂在两股力量的对冲中狂舞。
她双手郑重地捧起最后一盏灯。
那是十二灯奴，自愿割舍自己一部分魂魄本源，共同点燃的“引路灯”！
她高举明灯，用尽全部气力，声音穿透风声与威压，响彻夜空：
“从前，神在天上，鬼在地下，人在中间烧香磕头，求一个渺茫的庇佑！”
“今日，我沈观灯在此立誓：从今往后，没有天生的神，只有被人记住的魂！”
话落，她将那盏“引路灯”奋力向天一抛！
灯焰在空中骤然腾起百丈，化作一道璀璨的光柱，直冲云霄！
它与下方那股由万民共念汇成的香火长龙猛然相撞、融合，最终狠狠地缠绕在那块虚幻的匾额之上！
“咔嚓——”
虚影，在这一刻化为了实体！
黑山老姥那不甘的诅咒在天际炸响，却被这道顶天立地的光柱硬生生劈开，化为虚无！
匾额落定，悬于旧庙门楣之上，金光普照，驱散了所有阴霾。
风波平定。
谢无歧伫立不动，目光深深地凝视着那盏缓缓飘落、光芒虽弱却坚韧不灭的引路灯，以及那个站在废墟中、抬头与他对视的瘦削魂魄。
许久，他终于低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
“……执灯者，你点燃的，不只是招牌。”
他收回了手，转身，黑袍融入夜色，监察令悄然偏转了微不可察的角度——本该斩下的那一击，终究未曾落下。
一夜惊变，尘埃落定。
幽冥司的匾额在清晨的微光中，静静悬挂于一片狼藉的废墟之上，昭示着一个旧时代的结束，与一个新秩序的野蛮开端。
只是那场惊心动魄的争斗，除了满地残垣，似乎并未在人间留下太多痕迹。
第30章 灯不灭，人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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