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神权倾轧的烈度,远超凡人想象。
那并非金戈铁马的正面冲撞,而是无声无息、自下而上的腐蚀与渗透。
《江域协防约》推行半月,清湾河两岸气象一新。
水患骤减,往来商船的通行率,竟凭空提升了三成。
溺叔得香火滋养,魂体日益凝实,甚至能在白日里显化出淡淡的人形,与河边的孩童隔水相望,引来阵阵善意的欢呼。
一切都朝着沈观灯预想的方向发展。
然而,当陆知微将最新一期的《水域民情纪要》呈递到她魂念中时,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谐的杂音。
纪要的附录里,有一份详尽的“供品清单”。
清湾县内,童子祠的糖果玩具琳琅满目,龙王分祠的祭品也已简化为瓜果香烛。
可清单末尾,陆知微用朱笔圈出了一项异常记录:“邻县白马渡口,近期仍有大量活羊祭品流入江心,经查,乃是商船‘代缴龙税’。”
代缴龙税?敖砚那条贪婪的墨蛟不是已经被押回东海了吗?
沈观灯的魂体无声地立于河畔,周遭的喧闹与安宁仿佛都与她隔绝。
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就说,斩草未除根,春风吹又生。
真正的战争,从来不在金碧辉煌的神像前,而在那一笔笔血泪斑斑的账本里。
“阿骨,”她魂念一动,一道黑影自她脚下的阴影中分离而出,化作一个沉默寡言的骷髅精,“你伪装成行脚商贩,去白马渡口走一趟。我要知道,现在是谁,在替东海龙宫收租。”
三日后,阿骨带回了确切的消息。
那条由敖砚私下建立的“水路平安税”征收链,根本没有断绝。
经手者换成了一个自称“龙宫税使”的蟹将,此妖仗着龙宫余威,手持一枚不知从何而来的残破龙纹官印,变本加厉,强行向过往商船征收高达三成的货值作为“平安税”。
不交?
可以,风高浪急,船毁人亡,后果自负。
“龙宫未倒,寄生虫倒是先冒头了。”沈观灯冷笑一声,心中已有了计较。
她没有选择直接与那蟹将硬碰硬,那太过低级。
舆论的刀,杀人不见血,诛心不留痕。
她不动声色,反倒授意陆知微,让他手下的衙役换上便服,去清湾县最大的几家茶肆酒楼里,装作不经意地散布“独家内幕”。
“哎,你们听说了吗?白马渡口那边还在收重税呢!我可听说了,龙四爷压根不知情!那些税使打着龙宫的旗号收钱,其实都是些被龙宫踢出族谱的野妖怪!”
“可不是嘛,听说四爷在咱们这儿又是清淤泥又是救人的,累得都脱了一层皮,哪有空管那些陈年烂账!”
流言如风,一夜之间便吹遍了全城。
紧接着,沈观灯又让城里最火的说书小豆倌,连夜改了新谣。
那小豆倌得了吩咐,第二天在瓦肆里惊堂木一拍,扯着嗓子就唱了起来:
“龙爷巡河不收钱,底下小差骗半年;你交三两平安税,他喝五斤花雕酒!”
词句简单粗鄙,却极具画面感,直指龙宫管理层失察,任由底下小鬼中饱私囊。
满场看客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哄笑,这首新谣迅速传唱开来,成了街头巷尾最新的乐子。
消息很快传到了白马渡口,那蟹将税使听闻后勃然大怒,当即带了几个虾兵就要进城抓人。
然而,他刚踏入县界,就被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
众人也不动手,只是齐声高唱那首“花雕酒”新谣,歌声、笑声、起哄声汇成一股无形的巨浪,拍得那蟹将面色铁青,竟是连狠话都放不出一句,灰溜溜地退了回去。
敖广得知此事时,正在与溺叔核对新绘制的河道暗礁图。
他听到陆知微转述的新谣,一张俊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羞愤与震怒交织,让他猛地一掌拍碎了身旁的石桌!
“欺人太甚!本君在此为龙族挽回颜面,竟有宵小敢在背后行此龌龊之事!”他怒吼一声,下令立刻彻查整个清湾水域的“伪税网络”。
然而,他快,沈观灯的布局更快。
就在敖广下令彻查的同时,沈观灯已让她的“地府内线”判尾儿,动用职权调取了百年前的地府《水域职役名录》。
果不其然,名录之中,根本没有“龙宫税使”这一官职。
敖砚当年设立的所谓“水路平安税”,纯属私设关卡,敲诈勒索,未曾上报天庭,更未在地府备案!
铁证如山。
沈观灯将这份证据用魂力封入一枚玉简,却没有直接交给敖广。
那样做,只会加剧他的抵触情绪,显得是她在逼宫。
她将玉简悄悄交给了清湾河上一位受过溺叔恩惠的老艄公,只说这是河里捞到的神仙宝贝,让他献给如今主事的龙四爷,必有重赏。
次日,当着数百围观百姓的面,那老艄公哆哆嗦嗦地将玉简呈献至龙宫分祠。
敖广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玉简,看到其中记录的公文时,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这一手,妙就妙在“公开”二字。
证据是凡人“偶然”献上的,既保全了他身为龙子的颜面,又将他逼到了悬崖边上——若不作为,便是公然包庇族中蛀虫,他之前所有辛苦建立的威信将毁于一旦。
敖广死死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传我令,将白马渡口一干假冒税使,就地正法!”
当天下午,三颗狰狞的蟹头被高高悬挂在渡口木桩之上。
敖广亲自出面,将搜缴回来的赃款一一退还给商户,并当众宣布:“自今日起,我东海龙宫只受万民香火,不取分毫实物!凡再有以龙宫名义索要钱财者,皆可报官,立斩不赦!”
此言一出,民心大悦。
百姓们这才意识到昔日的盘剥有多么深重,对这位亲自斩杀“同族”的龙四爷,第一次生出了由衷的敬意。
但沈观灯的风暴,还未停歇。
她立刻命陆知微在双神亭外立起一块巨大的木板,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晒税单”行动。
凡是曾经缴纳过“平安税”的船家、渔民,都可以将凭证,哪怕只是一张写着数额的白条,贴到木板之上,署名或匿名皆可。
此举瞬间引爆了积压多年的民怨。
三日之内,数百张或泛黄或崭新的税单贴满了整面长墙,金额之巨,触目惊心。
那上面不只有银两,更有被强行折价征走的货物、孩童过冬的鞋袜、寡妇赖以为生的纺车……每一张纸条背后,都是一个家庭的血泪。
舆论彻底沸腾,甚至惊动了州府,开始着手追查是否有官吏与妖邪勾结。
重压之下,敖广被迫第二次公开露面。
这一次,他没有了龙族的骄傲,而是深深地向着百姓鞠了一躬。
“吾族享祭千年,竟养出此等蛀虫,实乃敖广之过,龙宫之耻!”他声音沉痛,“今日起,龙宫所有祭典一律从简,多余供品,全数赈济沿河灾民!”
说罢,他亲自上前,一把火点燃了那面贴满税单的木墙,连同缴获来的厚厚税册,一同付之一炬。
熊熊火光中,百姓们静静地看着他。
良久,不知是谁第一个带头,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最终汇成了一片热烈的声浪。
这是千百年来,清湾县的百姓第一次,为一个龙神鼓掌。
深夜,沈观灯独自立于双神亭中,指尖轻抚着亭中一块新刻的“龙宫免税碑”。
她知道,这一把火,烧掉的不仅仅是罪恶的税册,更是那道根植于人心的,“神明天然正当”的迷信。
真正的权力,正在从高高在上的神坛,一点点地,流向芸芸众生的人间。
而此时,万里之外,深不可测的东海龙宫最底层,一座幽暗的青铜祭坛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
一缕漆黑如墨、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香火丝线,如毒蛇般悄然延伸而出,精准地缠上了敖广留在岸上行宫中的一柄珊瑚扇——在那华美的扇柄内侧,用上古龙文,赫然镌刻着一行不容违逆的小字:“父命不可违”。
几乎是同一时刻,遥远的冥府,都察院深处。
正闭目养神的谢无歧猛然睁开双眼。
他身侧虚空中,那第十道刚刚凝聚不久、代表着“神权下放”新秩序的敕令光芒,竟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随即“咔嚓”一声,寸寸碎裂,化作一缕飞灰,飘散无踪。
他俊美而冷漠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错愕。
他闭上眼,感应着那股来自东海深处的、古老而顽固的意志,许久,才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了然:“原来龙宫之内,也有人不想改革。”
免税新政推行一月,清湾河两岸民心彻底归附,双神祠的香火之盛,竟隐隐压过了邻县的城隍庙。
沈观灯正筹划着将“幽冥司”的品牌影响力,辐射到更广阔的区域,她的目光,已经越过了清湾县这一隅之地,投向了下一个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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