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水河的香火愿力,如同一条新生的溪流,终于汇入了南陵郡水系这条奔腾的大江。
然而,这并非温和的交融,而是带着棱角的冲撞。
沈观灯立于浊水河入江口,手中正捻着一片沾了水的纸钱灰烬,那是昨夜一个船家偷偷在浅湾石碑前烧的。
祷告声随风飘来,她听得真切:“童子爷,保佑我家小子这趟去邻县,渡舟平安。”
她的眸光骤然一亮。
从“水鬼不咬乖娃娃”的避祸,到“渡舟平安”的祈福,这看似微小的转变,却是信仰市场上一次惊人的质变。
避祸,是基于恐惧的被动选择;而祈福,是基于信赖的主动托付。
这意味着,“护河童子”这个品牌,已经初步完成了用户心智的占领。
“陆知微。”沈观灯清冷的声音在夜风中响起。
几乎是瞬间,那名身着巡河吏服的青年便从一旁的柳树后现身,神情恭谨中带着一丝狂热。
他已彻底被沈观-灯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所折服。
“沈先生,有何吩咐?”
“从今日起,我要你做三件事。”沈观灯的魂影在月色下近乎透明,语气却不容置喙,“第一,每日记录浅湾供品的变化,从糖果玩具到瓜果米面,分门别类,一丝不差。第二,在岸边‘无意’听取百姓祷词,记录关键词,我要知道他们求的是什么。第三,观察城中孩童的玩耍路线,有多少人开始绕路去浅湾,又有多少人敢在浊水河边戏水。”
陆知微虽不完全理解,但还是毫不犹豫地躬身领命:“是!”
“还有阿骨,”沈观灯转向另一片阴影,“以这些数据为基础,给我绘制一幅《西岸民心流向图》。我要看到信仰的每一次波动,每一个增长点。”
她要做的不只是一个地方性的吉祥物,她要将“护河童子”,打造成“水域守护”这一概念的超级原型!
三日后,沈观-灯的魂体悄无声息地飘入城南最破败的贫儿巷。
小豆倌正蹲在墙角,用一截炭笔在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芦苇和月亮。
他的世界无声,却充满了对那晚梦境的执着。
一阵若有若无的凉意拂过耳畔,那个清冷又带着奇特韵律的女声再度在他脑海中响起。
“东海老龙收租忙,忘了湾底有童郎;若问谁家水最安?浅湾月照护河郎。”
这首新谣,比上一首更上口,也更具攻击性。
它不再只是区分善恶,而是直接树立了一个“竞品”——高高在上、只知收租的老龙王,与扎根底层、默默守护的护河郎。
一个贪婪,一个无私;一个遥远,一个亲近。
对比之强烈,如刀锋般锐利。
“连唱七日,去人最多的渡口唱。”沈观-灯的声音带着一丝蛊惑,“每唱一遍,你的喉咙里,就会有一枚糖饼的甜味。”
她以微弱的魂力,刺激着少年舌根的味蕾。
小豆倌眼中一亮,那虚无的甜意对他而言,是世间最真实的奖赏。
他不知道这歌声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喉间那股清甜涌动,让他忍不住一遍遍地将这旋律唱得更加响亮。
孩子的歌声最是纯净,也最易传播。
不出五日,这首暗讽龙宫的童谣,便随着来往的商船,顺着大江水路,飘到了邻县的渡口。
江心石台上,那座金碧辉煌的龙宫分祠,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座分祠,掌控着方圆百里水路的信仰,靠的不是庇佑,而是“龙威不可违”的恐惧。
过往船只,无论大小,都必须在祠前献上“水路平安税”,否则便有风浪倾覆之险。
这笔香火,是分祠执事们神力与地位的根基。
可现在,童谣四起,本月收到的祭品与平安税,竟锐减了整整三成!
“岂有此理!”祠主敖砚,一头老蛟所化,身着锦袍,面容阴鸷。
他将手中的账簿狠狠摔在地上,怒斥道:“一个溺死的孤魂小儿,也敢与东海龙君争夺香火?!”
他自恃有龙族旁支血脉,向来视凡人与其他妖鬼为蝼蚁。
如今一只蝼蚁竟敢动摇他的根基,简直是奇耻大辱。
“去,给本座把那个什么劳什子童子的破碑砸了,供台掀了!”敖砚眼中凶光毕露,“再传一道水镜幻象,告诉那帮愚民,再敢传唱邪谣,本座就让南陵城所有孩童,都下去给他作伴!”
当夜,浊水河上狂风大作,黑浪滔天。
一股阴寒的水流精准地冲向浅湾,将那块新立不久的石碑冲得粉碎,供台上的糖果玩具被卷入污泥。
紧接着,一个硕大无比的龙头虚影在水面之上凝聚,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再传邪谣,满城孩童,皆沉江渊!”
龙威煌煌,如天倾塌。
南陵城中,无数被惊醒的百姓瑟瑟发抖,刚刚传唱开的童谣,瞬间死寂。
暗处,沈观灯的魂体却不见半分惊慌,反而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愚蠢的霸权主义者,永远只会用最原始的暴力。
她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引爆一场“对抗性流量”的盛宴。
她连夜潜入冥府,在判尾儿的档案室里翻箱倒柜。
终于,她从积灰的故纸堆中,找到了“溺叔”阿童的生前户籍。
卷宗上赫然记载:其父陆远,曾是前朝敕封的从九品巡河役,因上书直言浊水河堤坝有沉降隐患,反被诬为“妖言惑众”,遭上官贬黜,最终带着妻儿在一次勘探中,全家葬身于他曾预警的洪流。
“忠良之后,含冤而死。”沈观-灯指尖划过卷宗上的朱批,眸光锐利如刀。
她立刻命判尾儿将此段录入新编的《幽冥司正史·冤魂列传》,而后让陆知微,以巡河小吏的身份,在城中最大的茶肆里,于一群义愤填膺又噤若寒蝉的茶客中,“无意”间说漏了嘴,提起了这桩尘封的旧案。
一石激起千层浪!
原来护河童子,竟是为民请命的忠良之后!
原来他家破人亡,正是因为揭露了这该死的河堤问题!
舆论瞬间逆转!
对龙威的恐惧,被更强烈的愤怒与愧疚所取代。
人们非但不再畏惧龙宫的威胁,反而群起质问:“龙君年年享受万民供奉,收走无数平安钱,为何不管堤防安危?童子爷一家为民殉职,这个公道谁来给?!”
第七日清晨,万众瞩目之下,小豆倌再次出现在桥头。
他小小的身躯在晨风中显得有些单薄,嗓音因连日的歌唱而沙哑,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唱出了那首已在心中酝酿数日的最终版本:
“龙君收租千百两,不及童子推一掌!你家儿郎水中走,护河郎在湾口守!”
没有恐吓,没有哀求,只有最朴素、最坚定的对比。
一个高高在上地收钱,一个默默无闻地救人。
谁才值得信赖?
答案不言而喻。
一个老船工听得热泪盈眶,第一个跟着嘶哑地吼了起来。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成百上千的百姓自发围聚,跟随着孩子的歌声,汇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洪流。
歌声如潮,竟引得江河之水都为之震颤。
河面上,无数鱼虾龟鳖纷纷浮头,密密麻麻,朝着浅湾的方向,仿佛在朝拜,又仿佛在应和。
万物有灵,此刻竟因人心的共鸣而显现异象!
九幽深处,都察院。
谢无歧翻阅着最新一期的《三界香火流向异动简报》,当看到“南陵童谣引低等水族生灵集体意识波动”这一条时,他修长的指尖在冰冷的案几上轻轻叩击了一下。
他提起朱笔,在“护河童子”的条目之下,加了一行新的批注:“香火未成神格,已得万物共情——此非造神,乃人心自立。”
窗外,第九道漆黑如墨的敕令终于彻底成型,隐约间,竟有压抑不住的龙吟之声从中透出。
这一次,它的指向,不再模糊。
而此刻的南陵城,江风中已开始飘来远方隐约的鼓乐之声。
一年一度的龙宫分祠祭典,即将到来。
城中最大的几家商号,已经收到了来自祠庙的“请柬”,上面明码标价着今年需要献上的“平安钱”。
一场盛大的、强制性的庆典,正以不容抗拒的姿态,向这座刚刚找到了新信仰的城市,缓缓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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