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蚀之夜，万籁俱寂，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烈阳酒馆的后山，一片原本长满茵茵绿草的空地，此刻已被改造成一个充满原始与神秘气息的圆形祭坛。地面刻画着繁复而古老的符文，七根粗糙的石柱呈环形矗立，每一根石柱顶端，都静静放置着一尊无面人俑。它们通体灰白，光滑的表面反射着惨淡的月光，那本该是脸庞的位置，只有一片平滑的空白，空洞得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乃至……灵魂。老莫在一旁紧张地调试着几个嗡嗡作响的监测仪器，嘴里念念有词：“能量场稳定……符文回路通畅……就是这气氛，怎么看怎么像邪教团建……”
江小鱼身披一件朴素的白色麻布袍子，亲自走到了酒馆地窖的入口。那里已经被老莫用各种闪烁着危险红光的炼金锁链和贴着符文的能量栅栏层层封印，仿佛里面关押着足以毁灭世界的恶魔。
“开门。”江小鱼的声音平静。
老莫咽了口唾沫，手指颤抖地在控制板上操作了一番。锁链哗啦啦地自行解开，能量栅栏无声滑开。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腐烂、怨毒、疯狂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冲击波，从地窖深处喷涌而出！离得近的几个守卫当场脸色发白，干呕起来。
“好家伙，”江小鱼面不改色地评价，“这味道，比老莫三个月没洗的炼金袜子还带劲。”
七坛被标记为【劣质麦酒】的腐酿，被守卫们用特制的、刻满净化符文的长杆和网兜，小心翼翼地抬了出来，放置在祭坛中央一口巨大的、布满铜绿的青铜巨鼎周围。
“倾酒！”江小鱼下令。
守卫们忍着强烈的生理不适，将坛口倾斜，那粘稠、漆黑、仿佛活物般蠕动的酒液，汩汩地注入巨鼎之中。
“嗤——！”
酒液接触鼎底的瞬间，如同冷水滴入滚油，发出剧烈的声响！更加浓郁的腥臭之气冲天而起，竟将上空缓慢侵蚀月亮的阴影都搅动得翻滚起来！那云层扭曲、变形，隐约勾勒出无数张痛苦挣扎、无声呐喊的人脸，密密麻麻，布满天穹，俯瞰着下方渺小的祭坛！
“警报警报警报！”老莫面前的监测仪发出刺耳的尖叫，“领地综合负面情绪指数突破历史峰值！达到临界点！系统预测，若不在子时之前完成净化程序，酒馆核心将因过载而自主释放所有积压怨念！影响半径……预计将覆盖方圆百里！百里啊领主！铁砧镇那帮孙子正好在打击范围内！” 这算不算另类的“精准打击”？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仪式即将启动。
按照陶娘之前用泥土勾勒出的示意，需要由她这个“制俑者”首先激活人俑，建立与怨念的链接通道。
然而，就在两名侍女准备搀扶虚弱不堪的陶娘走向第一尊人俑时，她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挣脱了搀扶，像一只扑火的飞蛾，踉跄着扑向那尊无面的陶俑！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抬起那双焦黑如炭、遍布裂痕的手，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狠狠地、决绝地拍在了人俑光滑的肩头！
“咔嚓……”细微的碎裂声响起，并非来自人俑，而是来自陶娘自己！
她的身体，从那双焦黑的手掌开始，皮肤如同干旱的土地般迅速龟裂，蛛网般的裂痕瞬间蔓延全身！殷红的鲜血不是流出，而是从无数裂痕中迸射而出，顺着她的指尖，汩汩地流入人俑与石柱连接的缝隙之中！
她张大了嘴，似乎想发出最后的呐喊，却只有气流穿过破碎喉咙的嘶嘶声。但离她最近的江小鱼，清晰地看到了她的唇形，那是一个无声的、却重若千钧的宣告：
“开始了。”
下一刻，在月蚀达到顶点的幽暗光芒下，陶娘的整个身躯，如同风化了千年的沙雕，无声无息地化作了一捧灰烬，簌簌飘落，唯有那只焦黑的手掌，依旧死死地、仿佛生长般印在第一尊人俑的肩头，保持着最后拍击的姿态——仿佛一个永恒的、沉默的守护者。
祭坛上一片死寂。
江小鱼双目瞬间布满血丝，拳头攥得指节发白，他死死盯着那捧尚有余温的灰烬和那只孤零零的手掌，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你不是祭品……从来都不是。你是第一个……愿意为我们，为这个‘家’，主动死去的人。”
没有时间悲伤。
江小鱼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走到巨鼎旁。那里放着一只特制的陶杯，样式古朴，与陶娘用来喝水的杯子一模一样。
他毫不犹豫地舀起一杯最浓稠、最漆黑、气味最刺鼻的腐酿。那液体在杯中蠕动，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怨灵在挣扎。
“第一杯，”江小鱼朗声道，声音穿透了令人窒息的怨念气场，“敬所有无处安放的痛苦！”
他仰头，将杯中腐酒一饮而尽！
“呃——！”
难以想象的剧痛瞬间贯穿了他的脑海！那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灵魂被无数负面记忆、极端情绪强行撕裂、塞入的酷刑！他看到了伊恩在被活埋的泥土中，徒劳地向上伸手，眼中最后的星光是如何一点点熄灭；看到了薇拉的母亲在冲天火光中，回头望向女儿藏身之处那绝望而温柔的一瞥；看到了无数因美酒而癫狂、因挚爱反目成仇、因命运不公而怨恨滔天的灵魂，在无尽的深渊中挣扎、嘶吼、咆哮！
他猛地跪倒在地，额头上青筋暴起如虬龙，口鼻之中无法控制地溢出鲜血，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但他依旧死死握着那只陶杯，将它高高举起，用尽力气嘶吼，声音破碎却无比清晰：
“我认你们的痛！我接你们的怨！！”
仿佛回应他的誓言，第一尊被陶娘手掌印刻的人俑，那空洞的眼窝中，开始缓缓渗出粘稠的、猩红色的液体，如同血泪，顺着灰白的俑身蜿蜒而下。
“第二杯！敬所有被辜负的真心！”
……
“第三杯！敬所有被遗忘的牺牲！”
……
每喝下一杯，江小鱼就仿佛在刀山火海中滚过一遭，他的意识在崩溃的边缘反复横跳，身体因为承受着超越极限的痛苦而剧烈颤抖，鲜血早已染红了他素色的袍子。但他没有停下，一杯接着一杯，如同一个固执的、走向自我毁灭的殉道者。
而随着他的痛饮，一尊尊无面人俑的眼窝中，相继流下了猩红的“泪”。
当第七杯，也是最致命的一杯腐酿被江小鱼颤抖着举起时，他的眼神已经涣散，生命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
“第……七……”他甚至无法说完，只是凭着本能，要将那杯汇聚了最终极绝望的酒液倒入喉中。
“够了！”
一声清叱如同惊雷炸响！一道银色的身影强行冲破了奥蕾莉亚不知何时布下用于阻止外人干扰仪式的幻影屏障！塞拉菲娜如同疾风般冲到祭坛中央，一把打掉了江小鱼手中的酒杯，然后毫不犹豫地扑跪在地，将几乎失去意识的江小鱼紧紧抱在怀中！
这位向来以钢铁意志和冷静着称的女武神，此刻声音竟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她将一缕温暖而纯粹的神性之力，不顾一切地注入江小鱼濒临枯竭的心脉：
“你说过……要带我们回家！要给我们一个不会再失去的地方！你说过的！江小鱼！你不准死！这是命令！！”
与此同时，祭坛边缘的阴影中，奥蕾莉亚缓缓收起了维持幻障的手指。她看着祭坛中央相拥的两人，艳红的唇角勾起一个极其复杂的弧度，似是嘲讽，又似是动容。她悄然用指甲划破自己的指尖，一滴蕴含着魅魔本源力量、闪烁着瑰丽魔光的血液，滴落在地，又仿佛受到无形牵引，瞬间融入那口青铜巨鼎之中。
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期待：
“你想当圣人？背负众生的罪与苦？好啊……那就让我亲眼看看，这个肮脏又可笑的世界，到底配不配得上你这份……愚蠢的善良。”
就在奥蕾莉亚的本源之血融入巨鼎，塞拉菲娜的神性力量护住江小鱼心脉的刹那——
“嗡！！！”
最后一尊，也就是第七尊无面人俑，猛然剧烈震颤起来！它那空洞的眼窝不再是渗出“血泪”，而是猛地爆裂开来，从中喷出两道浓稠如墨的黑雾漩涡！
漩涡产生巨大的吸力，祭坛上空那由怨念凝聚的、扭曲的人脸云层，巨鼎中翻腾不休的腐臭酒液，乃至弥漫在整个天地间的负面情绪，都如同百川归海般，发出凄厉的尖啸，被疯狂地吸入那两道小小的漩涡，最终没入第七尊人俑的体内！
鼎中剩余的漆黑酒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澄清、透明，最终散发出一种宁静而悠远的淡淡檀香，仿佛被最纯净的山泉洗涤过一般。
所有人心头的压抑感骤然消失。
老莫面前的监测仪上，那刺眼的红色警告瞬间变为柔和的绿色，一连串令人振奋的系统提示接连弹出：
【负情绪成功导出并完成初步封印！】
【新增设施解锁：‘负情绪储藏室’（位于酒馆地下深层）】
【新增酿造规则：每成功酿造十杯‘良品’及以上品质酒酿，自动生成一樽‘空白赎罪瓮’（可用于特殊交易或献祭仪式）】
劫后余生的喜悦笼罩了众人。
江小鱼在塞拉菲娜的怀抱中，艰难地睁开一条眼缝，感受着体内依旧肆虐但已被暂时压制的痛楚，看着周围伙伴们关切的脸，扯出一个虚弱到极致、却无比真实的笑容，气若游丝地嘟囔道：
“以后……咱们酒馆……再也不让你们……喝这种脏酒了……忒难喝……”
塞拉菲娜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滴在他染血的衣袍上。
而在无人注意的时候，酒馆最深处，一条通往地下的、幽暗而冰冷的石阶悄然成形。石阶的尽头，是一间空旷的石室。石室的墙壁上，整齐地悬挂着七尊无面人俑，它们眼窝深处的猩红尚未完全褪去，仿佛在无声地凝视着虚空。
每当酒馆前堂，有一杯新的、承载着欢笑与温暖的佳酿诞生，这幽暗的石室深处，便会传来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沉闷的叹息。
仿佛有人，在替所有沉醉于美好中的人们，默默承受着那些被遗忘、被封印的……痛苦的代价。
痛归我，怨归瓮。
这，或许就是烈阳酒馆，能永远散发温暖与醇香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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