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寅时的梆子声还在汴京的街巷里荡着余韵,小满糖坊的后院就已经亮起了一盏昏黄的油灯。
灯影里,小满正站在灶台前,手里握着那把磨得锃亮的铜糖勺。勺柄上的包浆温润如玉,那是父母留下的痕迹,也是他握了十几年的温度。只是昨夜之后,这把勺子仿佛又沉了几分,沉得他指腹轻轻摩挲着勺柄上的纹路时,指尖还能感受到一丝不易察觉的震颤。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作响,舔舐着黝黑的锅底,锅里的甘蔗汁正冒着细密的泡,咕嘟咕嘟地翻涌着,清甜的气息一缕缕漫出来,缠绕着梁上的蛛网,又飘出半开的窗棂,融进微凉的晨雾里。
王二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厢房里钻出来,发髻歪着,衣角还沾着点昨夜庆功宴的糕点渣。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老板,您咋起这么早?今儿个不是说好晚些开工,让大家伙儿歇歇嘛?”
小满没回头,目光落在锅里渐渐浓稠的糖汁上,嘴角勾着一抹浅淡的笑:“习惯了。这灶火啊,一日不烧,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说话间,他手腕轻轻一转,铜糖勺在锅里划了个圆,糖汁挂在勺壁上,凝成薄薄的一层,在油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他低头嗅了嗅,眉眼间的倦意便散了几分。这味道,和记忆里父母熬糖时的香气一模一样,甜得纯粹,带着甘蔗特有的清冽,没有半分杂味。
李二牛也跟着进来了,手里拎着一捆刚从巷口买来的新鲜桂花。他脚步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这份清晨的宁静,直到走到灶台边,才小声说:“老板,城南张大叔送来的桂花,晒得干爽,您闻闻?”
小满接过桂花,凑到鼻尖轻嗅,一股馥郁的香气扑面而来,混着锅里的糖香,让人心里暖洋洋的。他点点头:“不错,晾在廊下吧,等下熬好糖稀,正好做桂花糖糕。”
李二牛应了声,转身刚要走,就瞥见小满握着糖勺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指腹上带着薄茧,是常年揉面、握勺磨出来的。只是此刻,那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似乎比平日里绷得更紧些。
他愣了愣,没敢多问,默默拎着桂花去了廊下。
王二却没那么多顾忌,他凑到灶台边,盯着锅里翻滚的糖汁,咂咂嘴:“老板,您说昨儿个皇上颁下圣旨,给林大叔林大婶平反,还赐了‘诚信甜坊’的匾额,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啊!往后咱们糖坊,那就是汴京城里独一份的风光了!”
提到父母,小满的动作顿了顿,眼底闪过一抹柔软的光。昨夜从江南祭拜回来,他终于能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梦里全是父母的笑脸,他们站在旧糖坊的桂花树下,朝他招手,说:“小满,做得好。”
那是他十几年来,睡得最踏实的一觉。
可醒来之后,心里那份沉甸甸的感觉,却并没有随着父母的沉冤得雪而消散。
他想起陈老板流放前托狱卒送来的那封信,想起那句“你的甜治不了我的贪,也挡不住人心的恶”。
是啊,甜治不了贪,也挡不住恶。
三阿哥倒了,陈老板流放了,那些陷害父母的人也都受到了惩罚。可这汴京城里,藏在繁华背后的勾心斗角,又何尝少过?那些因为利益熏心而不择手段的人,又何尝会就此绝迹?
他握着糖勺的手,又紧了紧。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伴随着苏小棠清脆的声音:“小满,王二,二牛,你们起来了吗?”
王二一听是苏小棠的声音,立刻来了精神,三步并作两步跑去开门:“苏姑娘,早啊!您咋也这么早?”
门吱呀一声开了,苏小棠提着一个食盒走进来,身上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襦裙,裙摆上绣着几朵小巧的桂花,衬得她眉眼弯弯,像晨光里的一道清风。她手里还拿着一卷明黄色的锦缎,正是昨儿个皇上御赐的匾额。
“我爹说,这匾额得趁早挂起来,沾沾晨露的喜气。”苏小棠走到小满身边,将食盒放在灶台上,掀开盖子,里面是几样精致的早点,“我娘做的豆沙包,还有小米粥,你们忙了一早上,先垫垫肚子。”
小满看着她,眼底的沉郁散去了几分,笑着说:“又麻烦伯母了。”
“跟我还客气什么?”苏小棠白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糖勺上,又看了看锅里的糖汁,轻声道,“昨儿个回来,你就没好好歇歇,今儿个又起这么早熬糖,身子受得住吗?”
小满摇摇头,将糖勺往锅里轻轻一搅,糖汁泛起细密的涟漪:“没事,熬糖是力气活,也是细活,得盯着火候,一步都不能错。”
苏小棠没再劝他,只是拿起旁边的抹布,轻轻擦了擦灶台边的水渍。她知道小满的性子,心里装着事的时候,就喜欢待在灶台前,闻着糖香,心里才踏实。
她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他乌黑的发髻上,落在他握着糖勺的手上,突然想起昨夜在破庙里的惊心动魄。
那时,黑衣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吓得浑身发抖,却还是咬着牙喊着让小满别答应他们的条件。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刻,小满冲进破庙时的眼神,那里面有焦急,有愤怒,有心疼,还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他手里没有刀,没有剑,只有一把从糖坊带来的糖勺。可他就是凭着那把糖勺,泼出去一勺滚烫的糖稀,救了她。
那时候她才明白,小满手里的糖勺,不只是熬糖的工具,更是他的武器,是他守护身边人的底气。
“对了,”苏小棠忽然想起什么,从袖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小满,“这是昨儿个新加入联盟的糖商名单,一共有二十三家,都是从周边府县来的,他们说想跟着你学手艺,也想加入咱们的统一用料标准。”
小满接过名单,低头看了起来。纸上的字迹是苏小棠写的,娟秀工整,每一家糖商的名字、籍贯、主营的糖品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心里微微一动。
从最开始的十二家汴京小糖商,到如今的几十家,甚至还有外地的糖商慕名而来。这个糖商联盟,就像一颗小小的种子,在他的手里,慢慢发了芽,开了花。
“他们说,”苏小棠站在他身边,轻声说,“以前被陈老板压得喘不过气,日子过得苦不堪言。现在有了联盟,有了皇上的支持,他们终于能挺直腰杆做生意了。他们还说,以后要跟着你,一起做干净的糖,做良心的糖。”
小满的手指拂过纸上的名字,那些名字背后,是一个个和他一样,守着一门手艺,盼着能安稳度日的小商人。他想起父母当年说过的话:“做生意,不光是为了赚钱,更是为了让吃的人能尝到甜,能感受到暖。”
是啊,甜是什么?
甜不是蜜饯的腻,不是糖稀的浓,而是人心底的一份安稳,一份希望。
他抬起头,看向院门外。晨光已经渐渐亮了起来,驱散了晨雾,照得整条巷子都暖融融的。巷口传来了孩童的嬉笑声,还有卖早点的小贩的吆喝声,热闹而鲜活。
他想起那个叫小豆子的孩子,想起他每天早上踮着脚,眼巴巴地望着糖坊门口的样子;想起巷子里的老人们,尝着他做的糖糕时,脸上露出的笑容;想起联盟里的那些糖商们,签下盟约时,眼里的光。
这些,都是甜。
都是他要守护的甜。
王二凑过来看名单,看得眼睛发亮:“好家伙,这么多!这下咱们的‘汴京甜礼’,能卖到全国各地去了!老板,以后咱们是不是要开分号?是不是要把林大叔林大婶的手艺,传遍天下?”
李二牛也放下手里的桂花,走过来点头:“是啊老板,咱们可以教更多人熬糖,让更多人吃到这么好的糖!”
小满看着他们兴奋的样子,看着苏小棠眼里的笑意,心里那份沉甸甸的感觉,忽然就有了不一样的分量。
那不再是单纯的愤怒和决心,而是一份责任,一份使命。
他握紧了手里的铜糖勺,这一次,指尖的震颤不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滚烫的力量。
他转过身,看向灶台,锅里的糖汁已经熬得恰到好处,泛起了晶莹的光泽。他拿起旁边的桂花,轻轻撒进锅里,桂花落在糖汁里,瞬间被裹上了一层糖衣,散发出更加浓郁的香气。
“王二,”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格外坚定,“去把联盟的章程再抄十份,发给新来的糖商。告诉他们,用料必须干净,手艺必须地道,绝不允许掺假,绝不允许抬价。”
“哎!”王二响亮地应了一声,转身就往书房跑。
“二牛,”小满又看向李二牛,“你去把后院的空房收拾出来,改成学徒房。以后,咱们不光要教联盟的糖商手艺,还要收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教他们熬糖,教他们做人。”
李二牛愣了愣,随即眼睛一亮,用力点头:“好嘞老板!我这就去!”
小满的目光最后落在苏小棠身上,她正看着他,眼里带着笑意,带着温柔,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
“小棠,”他说,“匾额就挂在大门正上方吧。再写一副对联,上联写‘守初心,一碗糖霜承祖训’,下联……”
他顿了顿,看向窗外的晨光,看向巷子里渐渐热闹起来的人影,看向远方的天空。
“下联就写‘行正道,满城甜香慰苍生’。”
苏小棠笑了,眉眼弯弯,像盛满了晨光里的糖:“好,我这就去写。”
她转身去拿笔墨,小满看着她的背影,又低头看向手里的糖勺。
勺柄温润,糖香满溢。
他想起昨夜卷末的那个瞬间,想起自己握着糖勺时的愤怒与决心。而此刻,晨光落在糖勺上,落在锅里翻滚的糖汁上,落在满院的桂花香气里,他忽然觉得,那些愤怒与决心,都化作了一股更绵长的力量。
这力量,是甜的。
是父母留给他的甜,是伙伴们陪他守的甜,是他要带给天下人的甜。
灶膛里的火苗越烧越旺,锅里的糖汁渐渐凝成了糖霜,白花花的,像雪,又像月光。
小满拿起糖勺,舀起一勺糖霜,举到窗前。
晨光穿过糖霜,折射出七彩的光,落在他的脸上,落在他的眼里。
他看到巷口的小豆子正朝这边跑来,手里举着一朵刚摘的野花;看到联盟的糖商们正结伴而来,脸上带着期盼的笑容;看到张彪带着漕帮的兄弟们,扛着新的灶台走进来;看到八阿哥的马车,停在巷口,车帘掀开,露出一张温和的笑脸。
他的嘴角,慢慢扬起一抹笑容。
这笑容里,有释然,有坚定,有温暖,还有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他知道,新的征程,才刚刚开始。
这征程,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尔虞我诈,只有一锅锅滚烫的糖汁,一勺勺清甜的糖霜,还有一颗颗守着初心的滚烫的心。
他要带着这把糖勺,带着这份甜,走遍汴京的大街小巷,走遍天下的千山万水。
他要让每一个人都尝到,这世间最干净的甜,最温暖的甜,最有力量的甜。
因为他知道,甜或许治不了贪,挡不住恶,但甜能温暖人心,能守住初心,能让更多的人,在这纷繁复杂的世间,找到一份属于自己的,稳稳的幸福。
锅里的糖霜还在冒着热气,满院的香气越来越浓,飘出了糖坊,飘进了汴京的晨光里,飘向了远方。
而小满握着糖勺的手,稳稳的,再也没有一丝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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