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终于小了。淅淅沥沥，敲在破庙的残瓦上，如同鬼祟的脚步声，不肯停歇。殿内篝火已弱，光线昏沉，映着三张神色各异的脸。
茅十八喘着粗气，撕下衣襟胡乱包扎着肋下崩裂的伤口，鲜血依旧不断渗出，将他半身染得暗红。他脸色苍白，额角冷汗涔涔，但眼神依旧凶悍，死死盯着门窗方向，仿佛随时准备扑出去拼命。
韦小宝瘫坐在菩萨像后的阴影里，手里死死攥着那面冰凉的金牌，指尖因用力而发白。方才那电光石火的厮杀，西域杀手诡异歹毒的武功，茅大哥溅出的鲜血……一切都像冰冷的锥子，扎得他心胆俱裂。
九难师太静立殿中，缁衣被剑气划破的裂口在微光中隐约可见。她目光低垂，看着地上几滴尚未干涸的、颜色略显暗沉的血迹——那是西域杀手留下的。她的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极重要的事情。
沉默。
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默。
终于，茅十八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嘶哑地打破死寂：“他娘的……没完没了！杀手楼，水鬼门，现在又冒出西域的魔崽子！小宝，你到底惹了多少对头？”
韦小宝哭丧着脸，声音发颤：“我……我也不知道啊……茅大哥，我……”
“不能再待了！”茅十八猛地一拍地面，震得灰尘簌簌落下，“这破庙就是个靶子！等他们缓过劲再来，咱们都得交代在这！”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趁现在雨小，冲出去！老子护着你，杀出一条血路！”
“冲出去？”韦小宝声音都变了调，“往哪冲？外面黑灯瞎火，谁知道埋伏了多少人？茅大哥你伤成这样……”他看着茅十八不断渗血的伤口，心里冰凉一片。冲出去，就是送死！
“那也比在这等死强！”茅十八低吼，因激动又牵动伤口，一阵剧烈咳嗽。
“十八兄稍安。”九难师太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此刻贸然出去，正中对方下怀。他们巴不得我们自乱阵脚。”
她抬起眼，目光扫过两人，最后落在韦小宝身上：“方才那两人，武功路数确系西域邪派，手段阴毒，更兼悍不畏死。他们此番退去，绝非放弃，而是在调整部署，下一次来袭，必定更为周密狠辣。”
韦小宝听得浑身发冷，几乎要绝望：“那……那怎么办？师太，难道真……真没活路了？”
九难师太沉默片刻，缓缓道：“活路，或许有，但绝非硬闯。”
她踱步到窗边，凝望着窗外依旧浓重的夜色：“对方势力错综复杂，目标却皆在你一人。为何？”
韦小宝一愣。
“你身怀之物，所知之秘，便是祸根，亦是筹码。”九难师太转过身，目光如电，“皇帝的金牌，太后的旧物，神龙教的飞刀，海大富的图谋……这些力量彼此牵制，互相忌惮。这便是你唯一的生机。”
韦小宝眼睛猛地一亮！对啊！他怎么忘了这个！他韦小宝别的本事没有，在夹缝里左右逢源、火上浇油可是看家本领！
“师太的意思是……让他们狗咬狗？”
九难师太微微颔首：“祸水东引，驱虎吞狼。虽险，却有一线希望。”
茅十八皱紧眉头：“怎么引？那些老狐狸，一个个精得跟鬼似的！”
韦小宝脑子里却飞快地转了起来，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恐惧渐渐被一种赌徒般的疯狂压过。他猛地想起海大富那阴森的眼神和暗示，想起太后那枚金钗，想起皇帝那看似信任实则利用的密旨……
“有了！”他猛地一拍大腿，压低声音，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师太，茅大哥，你们说……如果现在海大富那老乌龟知道，太后娘娘极其看重的那枚前朝公主的金钗，被西域魔教的人抢了去……他会怎么样？”
茅十八一愣：“他？他肯定跳脚！”
九难师太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海大富对前朝旧物执念极深，绝不会容许其落入西域邪派之手。必会倾力追查，甚至……与之冲突。”
韦小宝舔了舔嘴唇，笑容变得有些阴险：“那如果……皇上又突然知道，海公公私下调动了大量人手，甚至可能勾结了某些来历不明的西域高手，在京城附近大肆搜捕，形迹可疑……皇上会怎么想？”
茅十八倒吸一口凉气：“皇上……定然起疑！尤其海大富还是前朝旧人……”
九难师太看着韦小宝，缓缓道：“一石二鸟。既将西域势力的注意力引向海大富，又借皇帝之手牵制海大富。好计策。”
她话锋一转：“但此计行险。消息如何传递？如何取信？稍有不慎，便是弄巧成拙，万劫不复。”
韦小宝嘿嘿一笑，从怀里摸出那面金牌，又小心翼翼地从贴身处取出那枚建宁公主的玉佩：“金牌能直通皇上心腹。这玉佩……或许能再敲一敲慈宁宫的门。至于海大富那边……”他眼中闪过一丝狠色，“那老乌龟在我身边肯定有眼线！我只要‘不小心’漏点口风出去，不怕他不知道！”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几方人马互相猜忌、大打出手的场面。“到时候，水搅浑了，谁还顾得上咱们？说不定，咱们还能趁机……”
“趁机如何？”九难师太问。
韦小宝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贪婪与冒险的光芒：“趁机……把水搅得更浑！说不定还能摸几条大鱼！”
茅十八看着韦小宝，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小兄弟。他猛地一拍韦小宝肩膀（差点把他拍散架）：“好小子！有种！脑袋瓜子比老子好使！就这么干！老子陪你疯一把！”
九难师太静静看着两人，目光深邃。良久，她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中竟似带着一丝复杂的感慨：“世事如棋，人皆棋子。你若想破局，便需有执棋的胆量和……代价。”
她从袖中取出两枚薄如柳叶、色泽乌黑的木符，递给韦小宝：“此乃贫尼信物。若事急，可持此物往西山碧云寺后山，寻一哑仆，或可暂避一时。”
韦小宝接过木符，触手冰凉，隐隐有一股宁神静气的檀香。他知道，这或许是最后的退路。他郑重收起：“多谢师太！”
计划已定，气氛却更加凝重。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
“事不宜迟。”九难师太道，“贫尼需立刻离去，引开可能残留的耳目。十八兄伤势不轻，不宜远行，可暂依计划在此等候接应，或伺机而动。”
她看向韦小宝，目光最后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小施主，前路艰险，你好自为之。”
言罢，她不再多留，青影一闪，已如轻烟般穿窗而出，消失在蒙蒙雨雾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破庙内，只剩下韦小宝和伤痕累累的茅十八。
茅十八挣扎着站起，拄着破风刀：“小宝，你说，怎么干？大哥听你的！”
韦小宝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金牌和玉佩紧紧攥在手心。
恐惧仍在，但一种更强烈的、近乎疯狂的兴奋感攫住了他。
他要活下去。
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把这该死的局面，搅个天翻地覆！
“茅大哥，”他转过头，眼中闪烁着市井无赖特有的狡黠和狠厉，“咱们先得……送出去两份‘大礼’！”
晨光微熹，照亮他半边脸庞，另一半仍隐在阴影之中。
一如他的前路，半是光明，半是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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