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外的汉白玉台阶，又长又冷。
韦小宝一步一步往下走，脚步有些虚浮。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凉飕飕的，像贴着一条蛇。
刚才在西暖阁那一个时辰，比他跟青鸾会杀手拼命还要累。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小玄子那双眼睛，深得看不见底，平静得像潭死水，可潭水下头，藏着能吃人的漩涡。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抬头看了看天。天还是那片天，宫墙还是那道宫墙，可一切都变了味儿。这地方，以前是他钻营讨食的窝，现在，却像个巨大的黄金鸟笼，而他这只刚从海外飞回来的野鸟，一头撞了进来，不知道还能不能扑腾出去。
他正琢磨着是赶紧溜出宫回客栈，还是再冒险去别处转转，探探风声——比如去以前混熟的御膳房或者侍卫处打听点消息，就听见一阵急促的、带着点蛮横的脚步声，夹杂着清脆的银铃声响，由远及近，飞快地冲着他这边来了。
这脚步声，这铃铛声……
韦小宝心里咯噔一下！头皮有点发麻。
是建宁公主！
这刁蛮任性、无法无天的小祖宗，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撞上了！
她是康熙最宠爱的妹妹之一，脾气火爆，行事乖张，全紫禁城没人敢惹。他每次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沾上一点麻烦。没想到，今天冤家路窄。
念头还没转完，一道鲜亮的鹅黄色身影就像一阵风似的刮到了他面前，差点撞个满怀。
来的正是建宁公主。年纪不大，约莫十六七岁，穿着一身鹅黄锦缎宫装，头上梳着精致的发髻，插着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一张瓜子脸，皮肤白皙，眉眼生得极好，本该是个美人胚子，可那双眼睛里透出的，却是一股子被宠坏了的骄纵和蛮横，嘴角微微上扬，带着几分看什么都不顺眼的挑衅味道。她身后跟着两个气喘吁吁、一脸惶恐的小宫女。
“喂！你是哪个宫的奴才？挡着本公主的路了！”建宁公主停下脚步，双手叉腰，扬起下巴，用她那特有的、尖细又带着蛮横的嗓音喝道，眼睛像两把小钩子，上下打量着韦小宝。
韦小宝心里暗骂一声倒霉，脸上却立刻堆起那种在宫里练就的、十足谄媚的笑容，赶紧躬身行礼：“奴才小桂子，给公主请安！公主千岁！奴才该死，奴才没长眼，冲撞了公主凤驾，请公主恕罪！”他把自己姿态放得极低，只盼着这瘟神赶紧过去。
“小桂子？”建宁公主歪着头，想了想，似乎有点印象，“哦……就是那个以前在御膳房，挺会来事的小太监？听说你后来出宫办差去了？”她围着韦小宝转了一圈，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一种……像是看到什么新奇玩意的光芒。“咦？你这身板，好像壮实了不少嘛？脸色也黑了，不像个太监，倒像个……像个跑江湖的！”
韦小宝心里一紧，这丫头眼睛还挺毒！他连忙赔笑：“公主明鉴！奴才奉皇上旨意，去南方办了点杂差，风吹日晒的，难免粗糙了些，让公主见笑了。”
“南方？”建宁公主眼睛一亮，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听说南方好玩的东西可多了！有什么好玩的？快给本公主说说！”她似乎完全忘了自己刚才还在斥责对方挡路，瞬间就被“好玩”的事情吸引了。
韦小宝心里叫苦，这还没完没了了？他只想赶紧脱身，但面上不敢表露，只得搜肠刮肚，拣些南方有趣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用他那张能把死人说话的嘴，添油加醋地说起来。什么赛龙舟、逛花市、吃荔枝、听粤曲……说得是天花乱坠，生动无比。
建宁公主听得入了神，眼睛瞪得大大的，时不时发出惊叹：“真的吗？那么大的龙舟？”“荔枝真的那么甜？比宫里的蜜饯还好吃？”她从小长在深宫，虽然锦衣玉食，但对外面的世界了解甚少，韦小宝的描述，像在她面前打开了一扇新奇的窗户。
听着听着，她忽然打断韦小宝，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语气问道：“喂，小桂子，你跑江湖的，见识多！你……你有没有听说过‘江湖’？就是那种……有飞来飞去的大侠，有劫富济贫的好汉，有很厉害很厉害的武功的地方？”她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充满了向往。
韦小宝一愣，看着建宁公主那与身份极不相符的、对“江湖”的憧憬，心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金枝玉叶的公主，居然向往刀头舔血的日子？他眼珠一转，顺着她的话道：“回公主，江湖……自然是有的。奴才在外头，也听说过一些。确实有轻功高来高去的侠客，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汉。不过……那地方也挺危险的，打打杀杀，刀光剑影，可不是闹着玩的。”
“危险才刺激呢！”建宁公主兴奋地跺了跺脚，“比整天待在宫里，对着这些规规矩矩的木头人有意思多了！”她说着，嫌弃地瞥了一眼身后那两个垂手低头、战战兢兢的宫女。
她又盯着韦小宝，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小桂子，我看你……跟以前好像不太一样了。不光是黑了壮了，眼神也……也活泛了不少！你这次出去，是不是……也遇到什么江湖上的事儿了？快给本公主讲讲！不许隐瞒！”她摆出一副“你不说我就治你罪”的架势。
韦小宝心中念头飞转。这建宁公主，虽然刁蛮，但心思单纯，好奇心重，而且是康熙宠爱的妹妹，身份特殊……或许……或许能成为在这深宫里的一步闲棋？一个打探消息的渠道？就算没用，至少不能得罪。
他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左右看看，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公主圣明！奴才……奴才确实遇到点稀奇事。不过……这儿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而且有些事，关乎……嗯，不太方便明说。”他故意吊她胃口。
果然，建宁公主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急道：“那找个方便的地方说！去我那儿！现在就去！”她说着，就要拉韦小宝的袖子。
韦小宝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一步：“公主！使不得！奴才身份低微，怎敢擅闯公主寝宫！这……这于礼不合！”
“什么合不合的！本公主说合就合！”建宁公主蛮横地说，但看韦小宝一脸坚决，眼珠转了转，又道：“那……那去御花园！找个僻静的亭子！总行了吧？快点！别磨蹭！”她一副不容拒绝的样子。
韦小宝无奈，心里盘算着利弊。这公主虽然麻烦，但或许真能套出点宫里的近况，尤其是关于康熙对自己真实态度的风声。他只好躬身道：“既然公主有令，奴才遵命便是。”
于是，建宁公主兴高采烈地在前面带路，韦小宝低着头，保持距离跟在后面，两个小宫女远远地跟着。一行人朝着御花园走去。
路上，建宁公主像个叽叽喳喳的麻雀，不停地问东问西，问江湖轶事，问南方风情，甚至问韦小宝会不会武功。韦小宝半真半假地回答，既满足她的好奇心，又不忘提醒江湖险恶，同时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宫里的情况。
“公主，奴才离宫这些日子，宫里……一切都还好吧？皇上龙体安康？”他装作不经意地问。
“皇兄好着呢！”建宁公主随口答道，“就是最近好像挺忙的，总见不着人。听说是为了什么……什么前朝的事儿烦心？还有几个王爷，也不安分……”她说到一半，似乎意识到失言，赶紧捂住嘴，瞪了韦小宝一眼，“哎呀，这些朝政大事，跟你说什么！你快继续讲那个大侠雨夜救人的故事！”
韦小宝心中却是一动。前朝的事儿？王爷不安分？这似乎印证了他的一些猜测。京城的水，果然深得很。
到了御花园一处临水的僻静亭子，建宁公主屏退了宫女，让她们在远处守着，然后迫不及待地催促韦小宝快讲。
韦小宝只好继续编故事，把他经历过的、听说过的江湖险事，改头换面，讲得绘声绘色。建宁公主听得时而惊呼，时而拍手，完全沉浸其中。
看着建宁公主那副天真又蛮横的模样，韦小宝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深宫里的金丝雀，向往着外面的风雨，却不知风雨的残酷。而自己这个在风雨里打滚的泥鳅，如今又回到了这金丝笼旁，前途未卜。
这次意外的相遇，是福是祸，谁也说不清。但在这杀机四伏的紫禁城，多一条路，哪怕是一条看似不靠谱的路，总比没有强。
只是，陪着这位小祖宗“玩”，可得万分小心，别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给玩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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