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日子，似乎又恢复了短暂的平静。
雾散了，天晴了。阳光洒在神龙岛上，将前几日的血腥和阴霾冲淡了些许。教众们修缮着被破坏的哨卡，清理着战场遗留的痕迹，一切仿佛都在有条不紊地重回正轨。
双儿留在了韦小宝身边。那一声“小宝”，像一道无形的桥梁，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她依旧安静，话不多，但眼神中那份疏离和戒备，已然消融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澈的忠诚和淡淡的依赖。她会为韦小宝端来热茶，会在他与苏荃商议教务时安静地立于一旁，偶尔目光相接，她会微微垂下眼帘，脸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韦小宝对她，也愈发信任，许多不甚紧要的事务，也交给她去打理。苏荃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表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难免泛起一丝复杂的波澜。
然而，这平静的海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青鸾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庄家背后的谜团尚未解开，神龙教内部经过连番动荡，人心是否真正归附，也还是未知之数。韦小宝看似轻松，心中那根弦却始终紧绷着。
这日午后，韦小宝正与苏荃在总坛偏厅商议如何利用庄家这条线，进一步打探青鸾的虚实，双儿在一旁静静地斟茶。海风透过窗棂吹入，带着咸腥的气息。
突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打破了午后的宁静。一名心腹香主快步而入，面色凝重，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色的绸缎，绸缎上绣着张牙舞爪的蟠龙。
“教主！夫人！”香主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京城……八百里加急！钦差使者已到码头，宣旨！”
京城！钦差！宣旨！
偏厅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韦小宝脸上的惫懒笑容瞬间消失，苏荃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双儿斟茶的手也微微一顿。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卷明黄的诏书上。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
韦小宝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请使者前殿等候，摆香案，准备接旨。”
“是！”
总坛大殿，很快布置停当。香案缭绕，教中头目分列两旁，气氛肃穆。一名身着御前侍卫服饰、面容肃整的官员，手持圣旨，立于殿中，身后跟着数名精悍的带刀护卫，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与上次多隆来的“叙旧”不同，这次是正式的宣旨，带着不容置疑的皇家威严。
韦小宝整了整衣冠，走到香案前，撩袍准备跪下。那官员却开口道：“皇上口谕，韦卿有功于社稷，特许站着听旨。”
又是站着听旨！韦小宝心中冷笑，小玄子这套恩威并施的把戏，真是玩不腻。他顺势站直了身子，垂首道：“臣，韦小宝，恭聆圣谕。”
官员展开圣旨，用抑扬顿挫的官腔宣读起来。诏书前半部分，依旧是那些文绉绉的嘉奖之词，称赞韦小宝“协助平定”神龙教内乱，“安抚海外”，“功在社稷”。但听着听着，韦小宝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诏书的语气，悄然发生了变化。不再仅仅是嘉许，而是多了几分催促，几分敲打。
“……闻卿在海外，武功精进，飞刀绝技，名动东南，朕心甚慰。然，卿之本职，乃在宫禁。卫戍之责，不可久悬。盼卿速将神龙教事务交割妥当，克日回京复命，以卫朕躬，以安社稷……”
速回京复命！交割神龙教事务！
这已不是商量，而是近乎命令！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急切！
更让韦小宝心底发寒的是接下来的几句：
“……又闻，卿之身边，颇得几位红颜相助，苏氏荃，庄氏之婢双儿，皆女中豪杰，于卿安定海外，功不可没。朕亦心喜，盼卿携之同返，朕当另眼相看，必有封赏……”
苏荃！双儿！
康熙不仅知道他稳住了神龙教，知道他武功大进，甚至连他身边刚刚多出来的双儿，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红颜知己”、“女中豪杰”，话说得客气，但那“闻”字，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韦小宝的侥幸心理。他在海外的一举一动，根本就在康熙的监视之下！这“另眼相看”、“必有封赏”，是诱惑，更是警告！是将苏荃和双儿也作为人质，逼他就范的阳谋！
诏书宣读完毕，大殿内一片死寂。所有教众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复杂地看向韦小宝。交出神龙教，返回京城？那等于将好不容易掌控的基业拱手让人，重新回到那个处处受制、生死悬于他人一念的牢笼！而且，带着苏荃和双儿回去？她们的身份敏感，到了京城，是福是祸，谁能预料？
韦小宝脸上挤出一丝感激涕零的笑容，躬身接过圣旨：“臣韦小宝，叩谢天恩！皇上隆恩，臣粉身碎骨，难报万一！待臣将此地事务稍作安排，即刻启程回京复命！”
他话说得漂亮，但“稍作安排”四个字，却留下了回旋的余地。
钦差官员似乎对韦小宝的态度很满意，又公式化地勉励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送走钦差，韦小宝拿着那卷沉甸甸的圣旨，回到偏厅。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寒。
苏荃和双儿早已在此等候，显然也听到了风声，脸色都十分凝重。
“你们都听到了？”韦小宝将圣旨随手扔在桌上，像扔一块烫手的山芋。
苏荃拿起圣旨，仔细看了一遍，美眸中闪过一丝厉色：“皇上这是等不及了。要你交权回京，还把我和双儿也捎带上。这是……调虎离山，外加扣为人质！”
双儿虽不太明白官场机锋，但也听出了其中的凶险，轻声道：“小宝……皇上似乎对这里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
“何止是清楚！”韦小宝烦躁地踱步，“老子放个屁，他恐怕都能闻到味儿！回去？回去就是自投罗网！小玄子现在对我忌惮得很，回去还能有好果子吃？说不定一进京城，就被拿下问罪了！”
但他话锋一转，语气更加沉重：“可不回去？那就是抗旨不尊！是公然造反！到时候，来的就不是钦差，而是朝廷的水师大军了！神龙岛再险要，能挡得住朝廷的千军万马吗？”
进退两难！
回京，是死路一条。不回京，更是死路一条！
压力，如同泰山压顶，让韦小宝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感觉自己就像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苏荃沉吟片刻，道：“皇上催得这么急，恐怕……不仅仅是忌惮你坐大。或许，京城那边，出了什么变故？或者，他需要你回去……应对什么？”
韦小宝心中一动。苏荃的话提醒了他。康熙不是昏君，他应该知道逼反自己对朝廷没有任何好处。如此急切，甚至不惜用上近乎威胁的手段，定然有更深的原因。是了，青鸾！那个神秘的组织，似乎也在京城有所活动！还有《四十二章经》……康熙是不是也察觉到了什么更大的威胁，所以才急于把自己这个“知根知底”又“武功大进”的棋子召回身边？
韦小宝停下脚步，目光扫过苏荃和双儿，“我们必须想出对策！”
双儿看着韦小宝焦灼的样子，忍不住轻声道：“小宝，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双儿都跟着你。”
苏荃也点了点头，眼神坚定：“如今我们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看着身边这两个女子，韦小宝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但压力也更大了。他不仅要为自己找条活路，还要为她们负责。
夜色，再次笼罩了神龙岛。
海风呜咽，如同鬼哭。
韦小宝独自一人，站在总坛最高的望楼上，望着北方那一片漆黑的、代表着京城方向的海域。
手中的圣旨，像一块冰，冷彻心扉。
小玄子的脸，仿佛就在那黑暗中凝视着他，带着帝王的威严和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沉。
回去？
还是不回去？
这看似简单的选择，却关乎着无数人的生死，也关乎着他韦小宝，能否真正在这庙堂与江湖的夹缝中，杀出一条属于他自己的血路。
他摸了摸袖中的飞刀，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
绝不能坐以待毙！
必须想出一个既能暂时安抚康熙，又能保全自身，甚至……能反将一军的万全之策！
可是，计将安出？
韦小宝的眉头，锁得更紧了。这盘棋，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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