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墨。
院子里那具尸体已被拖走,血迹也被清水冲刷干净,只留下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合着草药味,在阴冷的空气中弥漫,更加令人作呕。
韦小宝瘫坐在偏厢的黑暗里,背靠着墙,一动不动。方才那电光石火的狙杀,海大富那石破天惊又悄无声息的出手,像一场冰冷诡异的噩梦。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但更让他浑身发冷的是那种完全被掌控、被玩弄于股掌的无力感。
不知过了多久。
正屋那扇门,再次无声无息地开了。
没有灯光流出,只有海大富佝偻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踱了出来,径直走向韦小宝这间偏厢。
韦小宝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手指下意识地攥住了怀里的神龙飞刀,尽管他知道,在这老狐狸面前,这恐怕毫无用处。
海大富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他手里提着一盏极其小巧的羊角灯,灯焰如豆,只能照亮他脚下尺许之地,反而将他枯槁的面容映得更加阴森诡谲。
他在那张破桌子前坐下,将小灯放在桌上,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吓破胆了?”他嘶哑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韦小宝喉咙发干,挤不出话,只能僵硬地点点头。
海大富浑浊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过,仿佛在欣赏他的恐惧。“知道刚才那两人,什么来路么?”
韦小宝摇头。
“是‘水鬼门’的弃徒。”海大富淡淡道,“专干些水下勾当,潜踪匿迹的本事不错,杀人却糙得很。”
水鬼门?韦小宝从未听过。
“他们……是冲我来的?”他声音发颤。
“冲杂家来的。”海大富语气莫名,“或者,是冲杂家这院子里的某样东西来的。你,只是顺带。”
韦小宝一愣。
海大富不再看他,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酝酿。
“这紫禁城,”他忽然开口,声音飘忽起来,带着一种罕见的、仿佛陷入回忆的幽深,“看着是天下最富贵、最威严的地方。其实……是天下最脏、最臭的泥潭。几百年了,底下埋的尸骨,垒起来比煤山还高。”
韦小宝屏住呼吸,不敢打扰。他知道,这老狐狸可能要说出些极其可怕的东西。
“杂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海大富的目光变得有些空洞,望着那豆大的灯焰,“也以为能在这里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呵,”他发出一声极其难听的、像是夜枭般的嗤笑,“光宗耀祖……”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听去:“癸亥年,冬天,冷得邪性。坤宁宫……那位主子,身子一直不爽利,犯了旧疾,夜夜惊梦,说是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了。”
韦小宝心脏猛地一跳!坤宁宫!癸亥年!他在那本旧笔记里看到过!
“太医院开了无数方子,都不见好。后来……后来宫里来了个云游的老尼姑,据说有些神通。”
海大富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她献上了一道方子,说是能定惊安神,驱邪避晦。但那方子里……有一味药引,极其阴毒,见不得光。”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仿佛感受到了当年的冰冷。
“煎药的差事,落到了当时还是个小火者的杂家头上。方子密封着,由太后……当时的皇后娘娘身边最信任的老嬷嬷亲手交给杂家,只让看一遍,立刻焚毁。”
海大富的呼吸似乎急促了些,蜡黄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
“杂家看了……那味药引……是……”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似乎那几个字极其艰难,“是……未足月的胎儿胞衣……还需是……横死之胎……”
韦小宝听得浑身汗毛倒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未足月的胎儿?还是横死?!
海大富猛地喘了口气,眼中爆发出一种混合着恐惧和疯狂的光芒:“杂家吓傻了!那是造孽!要遭天谴的!但懿旨如山……杂家……杂家只能照做……”
“那天晚上,风很大,吹得窗户纸呜呜地响,像鬼哭。药煎好了,杂家端着往坤宁宫送……路过西暖阁外的走廊……窗户没关严,风猛地吹开了帘子……”
他的声音骤然顿住,瞳孔收缩,仿佛又看到了极其恐怖的景象,枯瘦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杂家……杂家看见了……看见了……”他声音变得尖利扭曲,“皇后娘娘……她根本没病!她好端端地坐在那儿!那个献方子的老尼姑……她……她在喝那碗药!她在喝!!”
“那不是安神药!那是……那是某种邪术!她们在练某种见不得人的东西!!”
海大富猛地抓住自己的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韦小宝吓得魂飞魄散,僵在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喘。坤宁宫?皇后?老尼姑?邪术?这……这简直是惊天秘闻!
海大富咳了半晌,才缓缓平复下来,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瘫在椅子里,眼神涣散。
“后来……后来杂家就‘病’了,病得差点死了。病好后,很多事就记不清了……也不能记清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忘了,才能活……杂家……只是海大富……只是海大富……”
他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像是在催眠自己。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重新聚焦,看向韦小宝,里面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诡异的冰冷。
“现在,你明白了?”
韦小宝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海大富嘶哑地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这宫里,谁的手都不干净。坐在最高处的那个,脚下的白骨堆得最高。”
“你想活着,就得学会忘记,学会变成他们需要你变成的样子。就像杂家一样。”
他站起身,提起那盏小灯,佝偻的身影再次被浓重的阴影吞噬。
“今晚的话,出了这个门,就烂在肚子里。否则……”他没说完,只是看了韦小宝一眼。
那一眼,让韦小宝如坠冰窟。
海大富踱了出去,门轻轻合上。
偏厢里再次陷入彻底的黑暗。
韦小宝独自坐在黑暗中,浑身冰冷,仿佛有无数条毒蛇,正顺着他的脊梁骨往上爬。
海大富吐露的秘辛,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插进了深宫最黑暗、最血腥的那把锁里。
但他知道,这仅仅只是……冰山一角。
而这把钥匙,也可能同时打开了他自己的……棺材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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