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府内的悲恸与沉重,并未因三千院带来的深远谋划而立刻消散,但那份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绝望,终究被注入了一丝不得不前行的力量。
江临渊以自身为代价换来的,不仅仅是沈渊的性命和北境的胜利,更是一个为沈家和盟友争取到的、相对有利的局面。
他们不能辜负。
翌日,天光微熹,沈家核心几人——沈渊、沈母、沈怀民,以及神色清冷却步履坚定的沈清辞,便已动身前往鸡鸣寺。
马车碾过清晨湿冷的石板路,车内一片静默,每个人都心事重重。
名义上是为北境战事祈福,答谢神佛保佑沈渊父子平安归来,实则,此行关乎沈家未来的走向,以及那个远在漠北之人留下的重要嘱托。
在鸡鸣寺那间陈设简朴、檀香袅袅的静室内,南宫凤仪接待了他们。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未施粉黛,眉宇间比往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与风霜,但眼神依旧清明沉静。
当沈怀民在父母鼓励的目光下,上前一步,略显紧张却无比真诚地表明心迹,并郑重取出那封已然有些年头、边缘微卷的先帝空白婚书时,南宫凤仪并未立刻回应。
她沉默着,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茶杯边缘,凤眸之中情绪复杂翻涌。
有对往昔峥嵘的追忆,有对眼前男子多年守护的触动,亦有对自身处境的清醒认知和一丝深藏的、连她自己都未必完全明了的情愫。
她看着沈怀民,这个在她被软禁于寺中、权势跌落谷底时,仍冒险前来探望、暗中传递消息、给予她温暖与支持的世家子弟,心中并非毫无波澜。
“怀民之心,本宫知晓。”
良久,南宫凤仪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柔和。
“你我相识于微时,这份情谊,本宫始终铭记。”
她话锋微转,带着属于公主的理智与审慎。
“只是,此事关乎皇室体统,更关乎朝堂格局。陛下对先帝旧人,对本宫……心结未解。此刻贸然请求赐婚,恐非良机,甚至可能引来更大的猜忌与风波。”
她没有拒绝,但也没有立刻答应。
她需要权衡,需要确保这一步棋不会将沈家和自己推向更危险的境地。
她转身对侍立一旁、如同青松般挺直的青鸾低声吩咐了几句。
青鸾领命,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旋即悄然退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寺院曲折的回廊与晨雾之中。
约莫半个时辰后,静室那扇沉重的木门再次被无声地推开。
出乎沈家人意料的是,来的不仅是太后,连那位常年居于深宫、几乎不同俗务的玄衍真人也一同前来。
太后依旧是那般雍容华贵,气度非凡,她目光温和地扫过室内众人,最后落在面色仍带憔悴的沈渊身上,微微颔首,语气带着真切的关怀:“国公爷此番受苦了,能安然归来,实乃祖宗保佑,社稷之福。”
她的目光随即转向并排站立的南宫凤仪和沈怀民,以及沈怀民手中那封特殊的婚书,心中已然明了他们的来意。
玄衍真人则依旧是那副超然物外、仙风道骨的模样,手持雪白拂尘,嘴角噙着一丝似笑非笑、仿佛看透世间一切因缘聚散的神情,静立一旁,宛如一幅活着的古画。
沈渊深吸一口气,再次上前,将沈怀民的请求、两人多年情谊,以及先帝婚书赋予南宫凤仪婚姻自主之权的事,条理清晰地郑重禀明,言辞恳切,不卑不亢。
太后听完,沉吟未语,凤眸微垂,似在思量其中利害。
她并未立刻看向南宫凤仪,反而将目光投向了身旁的玄衍真人,带着询问之意。
只见真人拂尘轻摆,呵呵笑了起来,笑声清越,在静谧的禅室内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洞察世情的了然与几分难以言喻的趣味。
“妙哉,妙哉!那小子……人都陷在漠北那等龙潭虎穴,生死未卜了,心里竟还跟明镜似的,把这千里之外的线头都捋得清清楚楚,连带着让贫道这把老骨头都不得清闲。”
他看向沈渊,眼中闪烁着狡黠而睿智的光芒。
“国公爷,您细想,他若真觉得自己回不来了,以他那走一步看十步、谋定后动的性子,留下的必然是冷冰冰的权宜之计或保全之策,岂会有这等‘闲情逸致’,来操心这等风花雪月、却又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姻缘事?”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笃定。
“他既然还有‘心情’在此处为怀民世子牵桥搭线,便说明他对自己能否归来,心里……至少是存着念想,有着几分不为人知的盘算的。”
“这看似不着边际的后手,恐怕正是他安抚你们,也是……安抚他自己的方式。他是怕你们因他之故,心神大乱,方寸尽失,特意给你们找点必须齐心协力、且有希望达成的‘目标’,让你们有事可做,有希望可盼呢。”
真人的一番话,如同在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中投入了一颗引路的明珠,瞬间照亮了沈家众人沉重的心田。
是啊,若江临渊真的认为自己必死无疑,以他素来的冷静甚至可称冷酷的谋算风格,留下的指令必然更直接、更务实,甚至可能包含壮士断腕的决绝。
而非这样一桩需要情感共鸣、需要多方周旋、充满温情与变数,却又直指未来核心利益的婚事安排。
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却强有力的暗示与鼓舞——他意在归来!
太后闻言,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与赞许,她看向南宫凤仪,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凤仪,玄衍真人所言在理。江临渊那孩子,心思缜密,非常人可及。他既如此安排,必有深意。更何况,你与怀民……”
她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带着一丝属于母亲的柔和。
“你自己的意思呢?”
南宫凤仪迎着母亲洞察的目光,又侧首看了一眼身旁紧张得手心冒汗、眼神却无比赤诚的沈怀民,心中那最后一丝因局势而产生的犹豫,终于冰消瓦解。
那清冷如玉的脸上,缓缓绽放出一抹极淡却真实动人的笑意,如同雪后初霁,阳光破云。
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坚定:“女儿……愿意。但凭母后与父皇做主。”
至此,这桩牵连着过去与未来、情感与权谋的婚事,便算是在核心几人之间初步定了下来。
太后脸上露出欣慰之色,开口道:“既然你们两情相悦,又有先帝婚书在前,于情于理,陛下都应成全。国公明日便可上朝,将此事禀明陛下,请求赐婚。哀家……也会从旁示意,促成此事。”
她顿了顿,补充道,“至于如何陈情,方能最大限度地消除陛下疑虑,国公还需仔细斟酌。”
众人心中一定,有了太后这番表态,此事成功的把握便大了许多,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仿佛被移开了一半。
商议既定,沈家众人心中稍安,连日来的阴郁似乎被驱散了些许,正准备告辞离开鸡鸣寺。
然而,就在他们走到寺院那古朴庄严的山门口,即将登车之时,一道如同影子般的身影悄然从寺旁的古柏后显现,正是十一。
十一依旧是那副沉默冷硬的样子,仿佛与周围的灰墙古木融为一体。
他快步上前,对着沈渊恭敬地行了一个军礼,然后低声道:“国公爷,大帅在离开前,还留有最后两句话,命属下在此时,务必转达给您。”
沈渊神色一凛,心知这必然是江临渊极为重要的后续安排,立刻肃容道:“讲。”
十一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如同最精准的钟摆。
“大帅说,若明日朝堂之上,陛下对赐婚之事有所疑虑,或借机提出其他苛刻条件,试图以此拿捏沈家,国公爷可视情况,主动提出……交出北境沈家军的实际兵权,由世子沈怀安统领。而国公爷您,可只保留镇国公的尊贵虚衔,安心荣养,不再过问军事。”
此言一出,不仅沈渊童孔勐缩,倒吸一口凉气,连一旁的沈怀民和沈母也是面露极大的震惊与不解。
沈怀安更是握紧了拳头。
交出兵权?!
这几乎是沈家立足朝堂、安身立命的根本!是沈家几代人用鲜血和忠诚换来的倚仗!岂能轻易交出?
十一似乎预料到他们的反应,继续冷静地陈述江临渊的分析,语气毫无波澜。
“大帅言,陛下忌惮沈家,根源在于手握重兵,功高震主。此次北境大捷,虽彰显沈家忠诚与能力,亦会加剧陛下此种心结。若以主动交出大部分兵权,换取世子与凤仪公主的婚事安稳,以及国公府未来的长久平安,是一笔值得的交易。”
“兵权在怀安世子手中,与在国公您手中,对陛下而言感受截然不同。怀安世子年轻,战功资历尚浅,陛下或会觉得更易掌控、更易施恩。”
“且北境刚经历大战,漠北短期内无力南侵,正是交卸兵权、以示沈家绝无二心、乞骸骨荣养的最佳时机。此乃以退为进,舍一时之权,保百年之安。”
他顿了顿,最后说道,语气第一次带上了些许不易察觉的、属于江临渊特有的笃定与强势。
“至于其他的赏赐……尤其是关乎清辞小姐的……大帅只说,请国公爷和小姐不必忧心,更不必接受陛下可能提出的任何联姻安排。”
“一切……等他回来。”
“他会亲自向陛下……讨要他所应得的一切。”
等他回来……亲自向陛下讨要……
这句话,如同定海神针,又如同最滚烫的烙印,深深地刻在每个人的心上。
沈清辞站在父母身后,闻言身子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一直低垂的眼睫猛地抬起,望向北方遥远的天际。
那冰封般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坚冰碎裂,流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是震惊,是触动,更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强烈而炽热的希冀与等待。
他不仅要回来,还要以强势的姿态,为她争取应有的尊重与未来!
沈渊沉默了许久,胸膛剧烈起伏,内心经历着惊涛骇浪般的挣扎与权衡。
最终,他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握成拳,又缓缓松开,重重地、带着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又背负起新责任的复杂情绪,点了点头。
“老夫……明白了。临渊思虑之周详深远,对沈家维护之切,老夫……感佩于心!”
他明白,这又是江临渊在绝境之中,为他,为沈家,殚精竭虑谋划出的一条舍车保帅、以屈求伸的生路。
虽然交出经营一生的兵权如同剜心,但为了家族的延续,为了儿女的幸福安宁,这或许是当下最理智、也最无奈的选择。
与此同时,远在漠北,那片被世人视为苦寒绝域、生命禁地的深处,矗立着一座终年云雾缭绕、冰雪覆盖、被称为“圣山”的巍峨山脉。
这里是漠北各部族的精神图腾所在,充满了神秘与古老的传说。
在山巅一处依傍着汩汩温泉、仿佛亘古以来便存在的简陋石殿内,一位身着繁复而陈旧、绣着日月星辰与奇异符文萨满服饰的老者,正闭目盘坐在一个巨大的、刻画着晦涩古老图腾的阵盘中央。
他脸上涂着象征天地沟通的油彩,皱纹如同干涸河床般深刻,看不出具体年纪,周身气息沉凝,仿佛与脚下的雪山、头顶的苍穹融为了一体,充满了岁月沉淀的沧桑与神秘。
一名来自王庭的金狼卫万夫长,此刻正无比恭敬地跪在石殿之外冰冷彻骨的雪地上,忍着刺骨的寒意,将载着昏迷不醒的江临渊的软榻,以及天可汗阿史那·咄苾恳请出手相救的请求,小心翼翼地、一字不落地禀明。
寒风卷着雪沫,刮过山巅,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良久,石殿内传来一个苍老、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某种奇异韵律和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直接回荡在万夫长的脑海深处,仿佛源自灵魂的共鸣。
“战场送来的将死之人?灵魂沾染了太多杀戮与亡魂的怨念,血气冲霄,扰我清净……不救。带他离开。”
万夫长心头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
他想起天可汗临行前凝重的嘱托和自己立下的军令状,咬紧牙关,再次深深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雪地上,提高声音,带着最后的希望恳求。
“至高无上的大萨满容禀!此人……此人并非寻常军士!他姓江,乃是大周人士,年纪虽轻,却智近乎妖,身负古老而强大的剑意传承!天可汗言,此子关乎王庭未来气运,或只有您通天彻地之能,方可挽回他一线生机!”
“姓江?大周少年?”
石殿内的声音似乎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那苍老的语调中,隐约透出一丝难以捕捉的异样。
万夫长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变化,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补充道,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是!他叫江临渊!是安国公江屹川之子!在战场上,他曾凭借鬼神莫测的智谋与决绝,让我漠北铁骑功亏一篑!但天可汗惜其才,敬其勇,不忍如此人杰就此黯然陨落,特命属下冒死前来,恳请大萨满施以援手!”
“江……临……渊……江屹川之子……”
石殿内的老者,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无比深邃、仿佛蕴藏着星河流转、岁月轮回、看尽了人世沧桑变幻的眼眸。
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那涂满油彩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但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却骤然掀起了剧烈的波澜!
他枯瘦如树枝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急速掐算着,指尖仿佛牵引着无形的命运丝线,浑浊的眼底渐渐泛起一丝震惊、难以置信,继而转化为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激动与……一丝恍如隔世般的悲怆与期待。
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冰冷的石壁,清晰地“看”到了软榻上那个气息奄奄、生机微弱如风中残烛的年轻身影。
那眉宇间的轮廓,那即使昏迷也未曾完全散去的、与记忆中某个模糊身影依稀相似的倔强与风骨……
沉默,在雪山之巅蔓延,只有风雪的呜咽愈发凄厉。
许久,那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带着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仿佛宿命齿轮开始转动般的郑重,与一丝压抑了数十年骤然喷薄而出的颤栗。
“原来如此……宿命轮回,缘法竟在此处……”
“抬进来!”
他缓缓起身,周身那沉寂了数十年的、浩瀚如渊海、磅礴如雪山的气息开始苏醒、涌动,石殿内的空气仿佛都为之凝滞。
“他,就是先帝当年……让老夫苦等至今的人……”
“老夫……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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