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天的火光与翻滚的浓烟在北境的夜空中渐渐黯淡、消散。
只留下空气中弥漫的刺鼻焦糊味和一片狼藉、余烬未熄的围场残骸。
沈家军大营内,初战告捷带来的短暂兴奋迅速消退,更深沉的凝重与现实的冰冷重新笼罩下来。
胜利的喜悦无法果腹,悬在头顶的粮草利剑,并未因这场漂亮的伏击而有丝毫松动。
中军大帐内,气氛比帐外凛冽的寒风更加肃杀。
数盏牛油火把跳动着,将每个人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粗糙的帐壁上。
江临渊裹着厚重的黑色大氅,脸色苍白,但背脊挺得笔直,一双深邃的眼眸清明、锐利。
沈怀安端坐主位,脸上被沉重的心事与疲惫刻下了深深的痕迹。
下首两边,坐着四位头发花白、面容坚毅的老将,他们是北境军此刻最后的脊梁。
短暂的沉默被一位姓韩的老将打破。他声若洪钟,向江临渊抱拳,眼中充满激赏:
“江公子!方才那一把火,烧得真是痛快!大振我军心,大挫敌锐气!佩服!”
另一位面容清癯的李老将也捻须点头:“确实。此计环环相扣,将敌军心理、地利天时皆算计在内。江公子此功当居首!”
然而,处于赞誉中心的江临渊,却缓缓摇了摇头,脸上不见丝毫得意。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韩将军,李将军,诸位谬赞了。临渊愧不敢当。”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指尖轻轻点向地图上代表大营的区域。
“方才之火,不过是为解燃眉之急,行险一搏。看似胜了,实则并未改变我军根本之困境。”
他抬起眼帘,看向沈怀安,语气凝重:
“怀安兄,诸位将军,接下来我军的一切行动,都绕不开一个最基础,也最致命的前提。”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重若千钧:
“粮食。”
这两个字,如同两块巨石,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头。帐内刚刚缓和的气氛瞬间再次凝固。
沈怀安脸色沉郁,取出一封密信,沉声道:
“真粮队选择了穿越黑风峡这条险峻小路。最快……最快也还需要五日,才能抵达一百二十里外的野狼谷。”
“五日……” 江临渊低声重复,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他转向负责后勤的赵老将:“赵将军,烦请直言,军中存粮,还能支撑几日?”
赵老将重重叹气,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写满艰难:
“已将每日配给减至最低……即便如此,库中所有存粮,最多……最多再支撑四天。第四天日落之后,恐怕……就要彻底断炊。”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一天的时间差,在弹尽粮绝的边缘,在敌军环伺的绝境下,足以决定数万人的生死存亡!
沈怀安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双眼赤红:
“慕知节!叶明远!还有宫里那位……他们定然是早就算计好了这一切!”
“但这批粮食,是我们最后的希望,是北境数万弟兄活命的唯一指望!无论如何,必须安全运到!必须!”
“不错,粮食必须到手。这是底线,毋庸置疑。” 江临渊肯定了沈怀安的话,语气平稳,却带着钢铁般的意志。
然而,他随即话锋一转,如同最冷静的弈者:
“但诸位将军以为,经此一败,损兵折将,颜面尽失的那位漠北太子,会甘心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把救命的粮食,平平安安地运进大营吗?”
性如烈火的韩老将立刻接口:“绝无可能!那狼崽子最是记仇!吃了这么大亏,他此刻必定像一头受了伤的疯狼,急于找回场子!”
“他定然派出了所有斥候,死死盯着我们大营的每一个动静!就等着我们出动兵马去接粮!”
心思缜密的孙老将补充道:“而且,依常理推断,他定然会认为,我们面临断粮绝境,必然会派出主力前去护送粮草。这是最符合逻辑的判断。”
众将纷纷点头,面色更加凝重。明知道敌人张开了口袋,却因为饥饿,不得不主动把头伸过去。
然而,江临渊听着众人分析,脸上却不见丝毫慌乱与绝望,反而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牵动,露出一丝成竹在胸的淡然笑意。
他伸出修长而稳定的食指,再次落在地图上,在两个相距颇远的地点各点了一下。
“既然他认定我们会出动主力,而且会动用一切手段死死监视我们的动向……”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众将疑惑的脸,清晰地说道:
“那么,我们便不必藏着掖着,反而要……如他所愿。甚至,要做得比他想象的更‘真实’。”
众将一愣,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地图上那两点,又看向江临渊,等待着他的下文。
江临渊不再卖关子,指尖在地图上划出两条清晰的虚线:
“这两处,一东一西,相距超过八十里。东面,是通往粮道方向的佯动路线,地势开阔。西面,则是另一条迂回路线,道路崎岖险隘。”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韩老将和李老将身上:
“韩将军,李将军,稍后点兵,便有劳二位了。”
“请韩将军率领一支队伍,从大营东门而出。这支队伍,人数稍多,打出‘接应粮草’的鲜明旗号,声势务必浩大,要让远观的斥候都能看清。”
“但是,” 他话锋一转,“行军速度不必追求太快,保持正常即可,甚至可以偶尔停下,做出勘探地形、等待后续的假象。”
“李将军,则请您率领另一支队伍,从大营西门而出。这支队伍,人数可以……含糊一些。不必明确具体数目,队形可稍显散乱,但也要做出急行军、企图隐秘行动的姿态,同样要确保能被敌人的眼线‘偶然’发现。”
沈怀安眼睛猛地一亮,脱口道:
“临渊,你的意思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不,不止!这是虚张声势,布下疑兵,迷惑敌人!”
“不止是迷惑。” 江临渊眼中闪过一丝冷冽如冰刃的寒光,“更是要……引蛇出洞,攻其必救!”
他环视众人,声音沉稳而充满说服力:
“漠北太子此刻最想做的是什么?是报复!是雪耻!是摧毁我们真正的粮道,活捉我们重要的将领!”
“当他通过斥候的眼睛,看到我们分兵两路,尤其是韩将军那支打着接粮旗号、声势浩大的‘主力’时,你们说,以他急于证明自己的心态,他会如何选择?”
韩老将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洪亮:
“他定然会认为老夫这支东路队伍就是真正的接粮队,而且世子您很可能就在其中坐镇!他必定会亲自率领主力前来截杀!以求一战定乾坤!”
“没错!” 江临渊肯定地点头,随即抛出了一个更加石破天惊的计划环节:
“所以,在东西两路疑兵出动之后,我们需要执行计划最关键的一步——”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灼灼地看着众人,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不经意’地,让一些至关重要的消息,传到那位漠北太子的耳朵里。消息的内容,需要让他们坚信——”
“京城来的江临渊,并未重伤濒死。他已秘密抵达北境,此刻就在这大营之中坐镇,并且,亲自策划并指挥了此次接应粮草的全部行动!”
“什么?!”
“江公子!不可!”
此言一出,帐内顿时响起一片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
沈怀安更是猛地站起身,脸上写满震惊与强烈的担忧:
“临渊!你疯了?!你这是要以自身为饵,置于炉火之上啊!那太子若得知你在此地,定会恨你入骨,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先抓住你!这太危险了!”
几位老将也纷纷面露凝重和反对之色。
江临渊的存在,如今是稳定军心的旗帜,是绝境中唯一的智囊和希望所在!
面对众人激烈的反对,江临渊的神色却依旧平静如水。
他抬手,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声音沉稳而冷静:
“诸位将军,怀安兄,稍安勿躁。风险,临渊自然知晓。但请细想,此招虽险,收益却可能远超预期。”
他条分缕析,逻辑清晰:
“其一,我的‘真实’身份和行踪被‘确认’,会极大加重东路疑兵是‘主力’的判断,更能吸引和牵制住漠北太子的全部注意力。”
“其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最锋利的箭矢,扫过在场每一位将领:
“若他得知我江临渊,这个让他颜面扫地、被他视为心腹大患的人,此刻就在这看似兵力分散的大营之中。以他年轻气盛、急于雪耻的性格,有很大可能……会被仇恨和功勋冲昏头脑,选择亲自前来,直扑我军大营,意图将我一举成擒!”
帐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极致的寂静!落针可闻!
生擒漠北太子?!
这个想法太过大胆,太过疯狂!但细细咀嚼江临渊的每一句话,结合对那位太子性格的分析,这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竟然真的存在着一丝成功的可能!
江临渊看着众人脸上那由极度震惊转变为深思,最终燃起一丝狂热希望的神色,知道火候已到。
他不再给众人犹豫的时间,开始进行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部署。
“东西两路,皆为疑兵,韩将军,李将军,你们的任务是尽可能逼真地扮演好‘主力’的角色,吸引、牵制敌军。”
“而真正的接粮任务……”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沈怀安身上,眼神无比郑重:
“需要一支绝对精锐、行动迅捷的小股部队。需要由怀安兄你,亲自挑选最可靠的子弟兵,亲自率领。”
“你们要另择一条最为隐秘的小路,轻装简从,以最快的速度,直扑野狼谷!接到粮队后,不惜一切代价,立刻返回大营!”
他凝视着沈怀安的眼睛,语气沉重如山:
“怀安兄,你的任务,是最重的,也是最关键的。能否让全军数万弟兄吃上饭,活下去,全系于你此行之成败。”
沈怀安感受到肩上沉甸甸的责任,重重抱拳,虎目之中燃烧着决然的火焰:
“江兄放心!诸位叔伯放心!粮食在,我沈怀安在!粮食若失,我沈怀安……绝不独活!”
江临渊点了点头,最后总结道,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军帐中:
“如此,方能虚实相生,疑兵迭出。我们在这大营,看似空虚,实则张开口袋,备好枷锁,静候那位志得意满、报仇心切的太子殿下……自己送上门来。”
他略微停顿,目光似乎已穿透营帐,看到了那可能的未来:
“若能借此千载难逢之机,将其生擒活捉……那么,国公归来,便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奢望。我军之危局,或可……就此逆转。”
帐内众将闻言,只觉一股久违的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看向江临渊的目光,已不仅仅是最初的敬佩与尊重,更是在绝境中看到指引方向的狂热与信赖!
一场围绕着最后的粮食、围绕着复仇与拯救、更围绕着两国太子命运的对决,正式拉开了凶险而壮阔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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