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北境,沈家军大营。
气氛,比京城的暗流汹涌更加直接、更加压抑!
如同暴风雨前铅灰色的天空,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天可汗阿史那·咄苾的王庭金狼卫,如同铜墙铁壁般将大营层层围困。
每日不间断的游骑骚扰、冷箭偷袭、投石轰击,不断消耗着守军本就不多的精力、箭矢与滚木擂石。
更糟糕的是……
沈怀安通过一条极其隐秘的渠道,接到了来自京城传来的、足以让任何将领心寒彻骨的噩耗——
陛下已采纳慕、叶二人之言,决定“拖延”观望,暂不派遣一兵一卒援军!
甚至默许、纵容了断绝对北境粮草供应的举动!
“昏君!佞臣!国贼!”
沈怀安气得双眼赤红,额角青筋暴起,在压抑的中军帐内如同被困的受伤猛虎般低声咆哮,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
“他们在京城锦绣堆里醉生梦死,高枕无忧,可知我北境儿郎每日都在流血!都在忍受伤痛!都在饥寒交迫中苦苦支撑!”
“父亲身陷囹圄,生死未卜!江兄为了稳住大局,重伤昏迷,至今未醒!”
“他们……他们竟要活活拖死我们!用数万忠勇将士的鲜血和性命,去成全他们那肮脏的权谋算计!”
他猛地一拳砸在面前用来推演军情的厚重木案上!
“嘭!”
那坚实的水曲柳案面应声裂开一道狰狞的缝隙,木屑飞溅!
几位留守核心的老将军亦是面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
韩老将须发皆张,虎目含泪,怒道:“朝廷这是要自毁长城啊!自断臂膀啊!世子,我们难道就在这里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弟兄们饿死、困死,被漠北蛮子生生耗死吗?!”
“当然不!”
沈怀安强行压下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怒火与悲怆,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仿佛要将所有的绝望都碾碎成粉末!
“江兄昏迷前,将大营、将数万弟兄的性命托付于我!我沈怀安在此对天立誓,绝不能让他失望!绝不能辜负弟兄们的信任!”
“朝廷不管我们,背弃我们,我们就靠自己!”
“真粮队已冒险送到一部分,还能支撑些时日。传令下去,从即日起,我沈怀安及所有将官,口粮再减一半,与最基层的士卒同锅吃饭,同例分配!若有违者,军法从事!”
“告诉所有弟兄们!朝廷放弃了我们,但我们不能放弃自己!不能放弃身后的家园父老!”
“沈家军,没有孬种!”
“就是死,也要站着死!也要从漠北狼崽子身上啃下最后一块肉来!要让天下人看看,谁是英雄,谁是蛀虫!”
这悲壮而决绝的命令,带着血泪,迅速传遍了大营。
一股悲愤与凝聚到极致的力量,在饥饿与死亡的威胁下,反而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在军中默默蔓延开来。
每一个士兵的眼神,都从最初的惶惑,逐渐变得麻木,继而燃起一种近乎疯狂的、要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火焰。
营地的角落里,伤兵营的呻吟声似乎也低弱了许多,不是因为伤痛减轻,而是因为连呻吟都需要耗费体力。
负责炊事的老火头军,看着锅里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偷偷抹着眼泪,将仅存的一点干粮碎屑小心收集起来,准备留给夜里值守的哨兵。
绝望,如同北境彻骨的寒风,无孔不入地侵蚀着这座曾经坚不可摧的军营。
沈怀安巡视着营地,看着那些面黄肌瘦、却依旧紧握着手中兵器的士兵,心如刀绞。
他知道,士气可鼓不可泄,但光靠口号,填不饱肚子,也挡不住漠北人的铁蹄。
“世子,东面箭塔又被投石车砸坏了一角,需要人手去修,可是……”副将低声汇报,后面的话没说下去。人手不足,体力更不足。
“知道了,从我的亲卫队里抽十个人去。”沈怀安挥挥手,声音疲惫。
“可是世子,您的安危……”
“执行命令!”沈怀安语气斩钉截铁,“现在,没有什么比守住大营更重要!”
副将红着眼眶,抱拳领命而去。
沈怀安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拳头紧握。江兄,你到底何时才能醒来?你若在,定有办法破解这死局吧……
他不敢深想,只能将所有的焦虑和无力感强行压下,挺直脊梁,继续走向下一个需要巡视的地点。
他是主帅,他不能倒,更不能露出丝毫怯懦。
然而……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仿佛看不到一丝光亮的绝望深渊之中——
一个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声音,从严密看守着、安置江临渊的那座最隐蔽营帐内传出。
守在帐外寸步不离的亲兵队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猛地掀开帐帘一角,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到榻上那人眼睫微颤,干裂的嘴唇似乎翕动了一下。
不是幻觉!
亲兵队长浑身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向了中军大帐,甚至因为过于激动而险些被自己的佩刀绊倒。
“世子!世子!江……江公子他……他醒了!他刚才开口,让您立刻过去!!”
亲兵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惊喜而变了调,带着哭腔。
沈怀安先是一愣,仿佛被天外惊雷击中,呆立当场。
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狂喜如同火山喷发般冲垮了所有的疲惫与绝望,瞬间涌遍四肢百骸!
他顾不上任何仪态,甚至来不及对身旁正在汇报军情的将领交代一句,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中军帐,朝着那座位于大营最深处、被重重保护的隐蔽营帐发足狂奔!
寒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他却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呐喊:醒了!他醒了!
帐内,油灯如豆,光线昏暗。
江临渊果然已经苏醒,正由两名心腹亲兵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背后垫着厚厚的被褥,勉强靠坐在简陋的行军榻上。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毫无血色,仿佛透明的一般。嘴唇干裂出道道血痕,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整个人瘦削得脱了形,宽大的白色里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仿佛一阵微风吹来就能将他带走。
但……
那双终于睁开的眸子,虽然布满了血丝,带着难以掩饰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虚弱……
却依旧如同浸过寒水的墨玉!
深邃、冷静,仿佛能穿透这营帐,穿透这千里风雪,洞穿世间一切迷雾与诡诈。
“怀安……”
他看到如同旋风般冲进来的、气喘吁吁的沈怀安,极为虚弱地开口,声音低哑、干涩得几乎听不清,每吐出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京城……有消息了?”
他那平静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沈怀安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探询。
仿佛他沉睡的这段时间,外界的一切变化,都早已在他预料之中,他只关心那最关键的一环。
沈怀安扑到榻前,虎目之中瞬间蓄满了泪水。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哽咽着,用最简练的语言,将京城传来的、关于皇帝“拖延”决策和默许断粮的噩耗,快速而清晰地陈述了一遍。
江临渊安静地听着。
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仿佛早已在内心深处推演过这最坏的结果千百遍。
他只是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重负。
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在积蓄那微乎其微的力气,又像是在默默承受着这意料之中的背叛与沉重。
帐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只有几人粗重的呼吸声,和油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压抑得让人心慌。
沈怀安紧紧盯着江临渊,生怕他这口气缓不过来,再度陷入昏迷。
韩老将军等人也闻讯赶来,挤在帐门口,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响,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
片刻后。
就在沈怀安的心几乎要沉到谷底时,江临渊重新睁开了眼。
他的目光落在沈怀安那写满愤怒、担忧与期待的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安定人心的沉稳。
“无妨……”
他气息微弱,声音如同游丝,却字字清晰地传入沈怀安耳中。
“他们……拖延他们的。”
“我们……打我们的。”
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指向帐内一角那覆盖着北境详细地貌的沙盘。
沙盘上,敌我形势犬牙交错,代表着漠北金狼卫的黑色小旗,几乎将代表沈家军的红色小旗完全包围。
“怀安,扶我起来……”
“把沙盘……推过来。”
他的声音依旧虚弱。
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已重新燃起了冷静算计的火焰,那是一种足以燎原的星火,一种敢于向绝境挥刀的决绝!
“这场仗,还没到……认输的时候。”
喜欢清辞临渊请大家收藏:(m.tcxiaoshuo.com)清辞临渊天才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