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内的死寂仿佛能吞噬声音。
唯有沈母极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以及沈怀民因愤怒与悲痛而变得粗重浑浊的喘息,在血腥与尘埃未散的空气中交织,压得人心头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
跳动的长明灯火光,将每个人脸上那混杂着惊悸、绝望与未散杀意的阴影拉扯得忽明忽暗。
江临渊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胸膛细微而艰难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周身无数或深或浅的伤口,带来阵阵尖锐的刺痛。
他强行咽下喉头翻涌的腥甜,闭目凝神片刻。
再睁开时,那双深邃的眼眸虽因失血而显得有些黯淡,却重新凝聚起一种令人心定的冷静与锐利。
他的声音因伤势而低沉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此地不宜久言,血迹未干,耳目难绝。伯母,怀民兄,殿下,我们需立即回府,关闭门户,从长计议。”
他的目光若有实质般扫过残破洞开的祠堂门户,以及门外隐约可见的、正在被南宫凤仪护卫清理的尸骸与狼藉。
慈云寺刚经历一场血腥厮杀,谁也不敢保证,暗处是否还有未清除的眼线。
南宫凤仪最先从巨大的悲愤中强行抽离出理智。
她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因搀扶沈母而也有些发颤的手臂,凤眸之中,惊涛骇浪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上位者的坚毅与决断。
“临渊所言极是。”她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与威严,只是细听之下,仍能辨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母后那边,本宫会即刻以密信方式,将慈云寺遭遇漠北死士潜入、悍然行刺国公府女眷之事,择其要害,先行禀明。”
她微微侧首,看向脸色苍白却眼神沉静的江临渊,带着征询,“至于明日朝会之上,该如何陈情……”
江临渊微微颔首,因动作牵动伤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展开,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算计:
“殿下明日只需将慈云寺遇袭之事,堂堂正正公之于众即可。着重强调,漠北刺客竟能潜入京畿重地,精准袭击国之柱石的家眷,其心可诛,其行猖狂,已视我大周朝廷与法度如无物。”
他特意在“慕家”二字上落了重音,嘴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
“先将这把火,烧得旺些,照亮这潭浑水,看看陛下……和朝堂上那几位,尤其是看似与此事无关的慕家,会如何应对,如何灭火。”
“至于北境之事……怀安兄这封以血染就、拼死送出的家书,是穿越了重重封锁才到我们手中。慕知节那只老狐狸,既然敢行此叛逆之事,定然已将前线溃败、主帅被俘的消息层层按下,此刻的京城,恐怕还沉浸在前几日‘捷报频传’的虚假安宁之中。”
他目光扫过众人,语速放缓,却更显沉重。
“这信息差,眼下或许是我们唯一能抓住的、扭转局面的机会。”
沈怀民闻言,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先是迸发出一丝绝处逢生的希冀光芒。
但随即,想到父亲身陷敌营、生死未卜,而消息却被仇敌刻意隐瞒,这分明是要将沈家置于孤立无援、万劫不复的死地!
那刚升起的希望瞬间被更沉重、更冰冷的绝望与愤怒覆盖,他死死攥紧了拳头,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
一行人不再有丝毫耽搁,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在南宫凤仪带来的精锐护卫严密护送下,悄无声息却又行动迅速地离开了这片萦绕着死亡与阴谋气息的佛门之地。
一路无话,疾行返回已然戒备森严、如临大敌的镇国公府。
踏入熟悉的书房,沉重的紫檀木门在身后合拢,仿佛暂时隔绝了外界的风雨。
但室内的气氛却比外面更加压抑凝固。
沈怀民如同困兽般,焦躁地在铺着厚厚地毯的书房中央来回踱步,昂贵的波斯地毯被他踩得几乎陷下去。
他终于停下脚步,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向靠在宽大太师椅上、闭目似在养神的江临渊,声音干涩而急切:
“临渊,即便慕家一手遮天,按下了北境败讯,可……可陛下终究是一国之君,若他日后知晓北境实情,知晓数十万大军危在旦夕,难道……难道真会坐视不理?这毕竟关系国本,关乎边境安宁……”
江临渊缓缓睁开眼,眸光清冷,如同雪原上反射的月光,不带丝毫暖意。
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声音平静却字字如刀,剖开最残酷的现实:
“怀民兄,你觉得,在陛下心中,是更在意沈国公个人的生死存亡,还是更在意他那张龙椅下的江山是否稳固,以及……他能否借此机会,真正将那北境数十万一直由沈家执掌的铁骑,牢牢握于己手?”
他微微停顿,给沈怀民一丝思考的时间,随即继续,语气冷静得近乎残忍:
“沈国公若洪福齐天,能侥幸脱困,活着回到京城,经此一败,声望必然受损,陛下或可借此良机,以‘抚慰’、‘休养’之名,行削弱沈家兵权之实;”
他轻轻呵出一口气,带着冰冷的嘲讽。
“沈国公若……不幸马革裹尸,为国捐躯……对陛下而言,不过是少了一个功高震主、且向来不太‘听话’的悍将,他正好可以顺理成章地接管北境军权,甚至可以旧事重提,考虑他那套‘以女子换和平’的绥靖之策,一了百了,何乐而不为?”
他的目光如锥,直刺沈怀民心底。
“怀民兄,换做你是陛下,一边是损兵折将、救援艰难且极可能引火烧身、甚至动摇国本的烂摊子,一边是可能兵不血刃收回权柄、顺便还能与漠北暂时媾和、换取喘息之机的‘捷径’……你会怎么选?”
沈怀民如遭五雷轰顶,身形剧烈一晃,踉跄着后退两步,直至脊背撞上冰冷的书架才勉强站稳,脸上血色尽褪,惨白得吓人。
他并非不懂朝堂倾轧与帝王心术,只是事关至亲生父,血脉亲情与为人子的忧惧,蒙蔽了他作为世子的理智与判断。
此刻被江临渊用如此直白、如此血淋淋的方式点破,那赤裸裸的权力算计与冷酷无情,几乎瞬间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让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与窒息般的绝望。
一直静坐一旁的南宫凤仪,此刻也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疲惫的阴影。
袖中的手,早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柔软的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血痕。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三声轻重有序的叩门声,打破了室内令人窒息的沉默。
青鸾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殿下,世子,王家芷嫣小姐到了。”
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纤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王芷嫣穿着一身藕荷色的素雅衣裙,未施粉黛,青丝只用一支简单的玉簪松松挽起,脸上还带着几分未散的睡意与显而易见的疑惑。
当她踏入书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悲戚、愤怒、凝重的面色时,心中不由猛地一紧。
“殿下,沈世子,江公子,”王芷嫣敛衽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不知深夜急召芷嫣前来,所为何事?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江临渊抬手,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没有多余的客套,直接切入主题,声音低沉而穿透力:
“王小姐,冒昧相请,实因事态紧急,已到了千钧一发之际,不仅关乎北境数十万将士的存亡,大周国本的动摇,更直接关乎你琅琊王氏满门的荣辱,乃至……生死存亡。”
他简要将漠北死士利用王家商队潜入、北境沈国公被俘大军被困的惊天噩耗,清晰而冷静地告知了王芷嫣。
王芷嫣初时还勉强维持着镇定,但随着江临渊的叙述,她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玉手下意识地紧紧捂住了唇,眸子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与难以置信:
“竟……竟有此事?!慕家……慕家他们怎么敢?!如此祸国殃民,陛下……陛下若知晓真相,定不会轻饶他们!”
江临渊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冰冷:
“王小姐,你以为,陛下此刻,真的对漠北死士潜入京城一事,一无所知吗?慈云寺之事,动静不小,公主殿下已按律禀报。可你猜,陛下是如何处置的?”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才缓缓道:
“陛下只是下旨,命叶相——叶明远叶丞相,‘严查’此事。” 他再次加重了“叶相”二字,目光锐利地看向王芷嫣,“让与慕家关系盘根错节、利益攸关的叶相,去查利用你王家渠道潜入的漠北死士,王小姐是聪明人,你觉得,最终会查出什么结果?”
王芷嫣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南宫凤仪抬眸,目光落在了王芷嫣身上,带着威严与怜悯。
“芷嫣,”她开口,声音直抵人心,“你自幼生长于锦绣丛中,可知陛下近年来,为何频频向你王家示好,甚至隐隐有让你入宫为妃之意?又为何对你王家掌控的江南盐铁、漕运之利,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切’?”
王芷嫣怔住了,有些茫然地看向南宫凤仪。
南宫凤仪凤眸微眯,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因为在你那位陛下眼中,你王家的万贯家财,富可敌国的产业,早已不是王家的私产,而是他亟待充盈的国库囊中之物!他只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足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的罪名,便可名正言顺地将你王家百年积累,‘回收’国有!”
她的声音陡然转厉:
“此次北境若彻底崩坏,慕家再将‘勾结漠北、贻误军机、导致主帅被俘、大军危殆’的罪名成功扣在你王家头上,你说,到了那时,陛下是会力保你王家清白,还是会……顺水推舟,笑纳慕家递上的这把刀,以及这份他觊觎已久的‘厚礼’?!”
这番话,如同数九寒天里最刺骨的冰水,对着王芷嫣当头浇下。
她仿佛能看到,一副名为“狡兔死,走狗烹”的可怕画卷,正在她眼前缓缓展开。
江临渊见时机已到,沉声开口:
“王小姐,如今能破此死局者,放眼京城,或许唯有你琅琊王氏。我需要知道,王家下一次负责往北境运送军粮的商队,具体何时出发,计划走哪条路线,押运人员构成如何。”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王芷嫣,语气凝重。
“并且,需要你立刻返回王府,将今夜所见所闻,尤其是北境真相与慕家、乃至陛下可能的态度,原原本本,毫不隐瞒地告知王老太君。请老太君以她数十年的阅历与智慧,权衡利弊。”
“若还想保住王家百年基业,不被他人当做待宰的肥羊,此刻就必须做出决断,与我等合作,共度时艰。否则……待慕家与叶相罗织好罪名,陛下顺水推舟下旨之时,王家便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唯有死路一条了。”
王芷嫣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胸口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急促起伏。
她沉默着,贝齿紧紧咬住下唇,显然内心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挣扎与风暴。
足足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她才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缓缓抬起头,眼神虽然依旧残留着惊惧与慌乱,却已然多了一丝属于家族继承人的清醒与决断。
“我……我明白了。”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却努力维持着镇定,“此事……关系太大,芷嫣人微言轻,需……需立刻回府,面见祖母,陈明其中利害。至于运粮队的具体事宜,府中皆有严格记录与安排,我需回去查阅并询问管事,才能给江公子一个准确的答复。”
“有劳王小姐。”江临渊点了点头,对如同影子般侍立在角落的十一示意,“务必确保王小姐安全抵府。”
十一无声领命。
王芷嫣深吸一口气,对众人行礼后,转身跟着十一悄然离去,纤细的背影在昏暗的廊灯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带着一种背负了沉重使命的决然。
书房门再次合拢。
南宫凤仪看向眉宇间带着疲惫,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的江临渊,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你将如此大的赌注,压在王家,压在王老太君的一念之间?你笃定她一定会就范?”
江临渊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那浓得化不开的沉沉夜色。
他的眼神幽深,如同古井寒潭。
“王老太君……非是寻常内宅妇人。她执掌王家偌大家业数十年,历经风雨,什么风浪没见过?在确凿的、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与尚存一线生机、甚至可能借此巩固家族地位的选择之间,她老人家……知道该怎么选。”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运筹帷幄的冷静。
“现在,我们只能等。等王家的消息,也等……明日朝堂之上,那场由慈云寺之火点燃的、必将席卷而来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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