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炭盆里银霜炭烧得正旺。
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驱散着冬日的寒意,却也衬得满室愈发寂静。
檀香的清冽与墨锭的微涩气息交织,沉淀出一种令人心定的氛围。
然而此刻端坐其间的两人,心思却都并非在面前那幅被随意摊开、充作借口的仿古《维摩演教图》上。
江临渊指尖在微凉的紫砂杯壁上轻轻摩挲,目光掠过画上略显呆板的线条,心下不由莞尔,更带着几分无可奈何。
这位沈世子,在外是沉稳持重、引经据典的新科状元,处事圆滑,洞察人心,怎地一涉及自己妹妹的事,就变得如此……沉不住气,甚至有些笨拙地乱点鸳鸯谱?
他与沈清辞之间,从一开始便界限分明,是各取所需的盟友,是危局中短暂同舟的合作者。
那份所谓的婚约薄如蝉翼,一捅即破,与风月之情更是南辕北辙。
沈怀民这番煞费苦心的刻意安排,怕是注定要白费心思了。
他正暗自摇头,觉得这位世子在某些方面实在天真得可以。
却听对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融入了炭火噼啪声中的冷笑。
那笑声里带着冰雪淬炼过的凉意,瞬间打破了书房内虚假的平和。
“兄长倒是用心良苦。”
沈清辞抬起眼睫,眸光清凌凌地,像浸了寒泉的墨玉,径直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惯有的疏离。
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平缓,却字字清晰,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
“江公子,眼下无人,是否需要我再配合你,演一出‘相谈甚欢’、‘惺惺相惜’的戏码?也好让躲在门外偷听的兄长心满意足,回去向母亲交差。”
这话里的讥讽意味再明显不过,像一根细小的冰针,精准地刺破那层心照不宣的窗户纸。
她在提醒他,也像是在告诫自己,他们之间,从来都只是一场建立在冰冷利益基础上的交易。
江临渊迎上她那带着刺的目光,并未因她话语中的阴阳怪气而动容,甚至连眉梢都未曾挑动一下。
反而觉得,眼前这个会出言讽刺、会流露出尖锐情绪的沈清辞,比平日里那个将一切情绪冰封、仿佛万事不萦于怀的模样,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鲜活气。
他缓缓摇头,语气依旧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波澜:“沈小姐多虑了。戏已落幕,观众亦已散场,何必再画蛇添足,徒增你我困扰?”
他顿了顿,手中杯盏轻轻放回梨花木小几上,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话锋随即一转:
“倒是有一事,江某一直有些不解。”
“当初在珍宝阁,乃至更早之前,慕容璟在人前对你可谓情深意重,纠缠不休,做足了痴情种的姿态。为何沈小姐从一开始,便似乎对他抱有极深的成见,乃至……一种近乎未卜先知般的、刻骨的戒备与恨意?”
他记得非常清楚,早在慕容璟那些虚伪的深情戏码尚未完全暴露于人前,甚至在外人看来还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时,沈清辞对他的抗拒与冷漠,就已远超寻常闺秀对待一个过于热情的追求者应有的程度。
那不像是对纠缠不休者的厌烦,更像是一种……早已洞悉其华丽皮囊下肮脏本质后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排斥与冰寒。
沈清辞握着白瓷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纤细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重生之事,是她最大的秘密,是支撑她从地狱爬回来、燃尽一切也要复仇的唯一支柱,绝不可能,也绝不敢对任何人言说。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炭火燃烧的细微声响。空气仿佛凝滞,带着无形的压力。
过了片刻,她才重新抬起眼,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眸底所有不该泄露的波澜,眼神已恢复了一贯的、足以将人冻结的冰冷。
“因为,我偶然发现,他与我那好妹妹沈清秋,早已暗中往来,行止不堪,罔顾人伦。”
这个理由,足够充分,也完全符合一个出身高贵、性情骄傲的嫡女,在意外发现未婚夫婿与自家庶妹早有苟且之后,该有的愤怒、恶心与彻底决绝。
逻辑上严丝合缝。
江临渊静静地看着她,没有立刻接话。
他是穿越者,灵魂来自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见识过太多人心鬼蜮,也读过太多类似“重生复仇”、“发现奸情”的故事桥段。
沈清辞给出的这个理由,在表面上无懈可击,但他超越这个时代的认知和敏锐的洞察力,却让他捕捉到了那隐藏在完美借口之下的一丝不协调。
但是,他没有追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过度的探究,于合作无益。
“原来如此。”江临渊淡淡颔首,语气平和,仿佛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解释。
他这般轻易地揭过,不再深挖,反倒让暗自绷紧了心弦的沈清辞微微怔了一下。
他……就这么信了?还是说,他看穿了什么,却选择了沉默?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寂静,却少了几分剑拔弩张,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彼此心照不宣的微妙。
江临渊的目光再次落向窗外,天色又暗沉了几分,暮色如同被打翻的砚台,浓墨重彩地浸染着天际。
他知道,她选择的这条复仇之路,注定布满荆棘,漫长而孤独。
他原本的计划,是尽快从这潭浑水中脱身。但此刻,看着她独自坐在光影交界处,侧脸线条清冷而坚定……
就在沈清辞以为这场独处会以持续的沉默告终时,江临渊忽然转回头,目光再次精准地落在她身上。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得像秋日的深潭,但当他开口时,那平稳的声线里,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不由自主想要去相信的力量。
“沈小姐,”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与慕容璟,以及沈清秋之间的私人恩怨,其真正根源,我不会过问。”
他微微前倾了身体,隔着小几,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一字一句,缓慢而笃定地,投下了一颗足以在她心湖中掀起巨浪的石子:
“但,我可以向你保证。”
“我会帮你,用最快、最彻底的方式,解决掉他们。”
“让你亲眼看着,他们如何自食其果,如何……为他们所做的一切,付出应有的代价。”
话音落下,如同沉重的磐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深潭。
沈清辞蓦然抬眸,毫无防备地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中。
那里没有戏谑,没有试探,没有怜悯。只有一片沉静的、仿佛在陈述着如同日升月落般既定事实的绝对笃定。
他……是什么意思?
解决掉?不是简单的教训,不是赶出京城,而是……彻底了结?
多快?能有多快?
究竟用什么方法?
无数个疑问如同潮水般瞬间涌上心头,冲击着她凭借仇恨独自构筑的坚固堡垒。她的指尖在袖中微微颤抖。
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将所有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追问硬生生咽了回去。
因为她看到,江临渊在说完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之后,已经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重新端起了那杯早已凉透的茶。
仿佛刚才那句足以颠覆许多人命运的承诺,只是他随口品评了一句今日的茶叶尚可。
然而,沈清辞却无比清晰地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彻底被浓稠的夜幕吞没。
书房内,烛火不安地跳跃了一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投在身后的墙壁上,轮廓模糊地,悄然交织在一起。
仿佛预示着一场即将席卷而来的、无法预料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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