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之上的余温尚未散尽，无形的波澜却已在各方势力间激荡开来。
鸡鸣寺，竹轩内。晚风穿过竹林，带来沙沙声响，更显得室内一片凝寂。
江临渊听着青鸾事无巨细地禀报殿试经过，当听到承乾帝那几声无意识的、敲击在龙椅扶手上的轻响时，他正准备落下黑子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随即才沉稳地将棋子按在棋盘格线上，发出清脆的“嗒”声。
“指节轻叩，其声虽微，其意难平。”江临渊目光依旧落在棋局上，声音低沉仿佛在与自己对弈，“陛下心湖已被投入石子，即便表面波澜不惊，水下却已暗流涌动。他并非不认同策略本身，而是……不喜这种思维方式。”
南宫凤仪坐在他对面，纤指捻着一颗白子，神色凝重：“怀民的回答，已是极为克制婉转，几乎将‘以工代赈’的核心包裹在了‘皇恩浩荡’与‘圣人教化’之下。即便如此，竟也能引动陛下如此反应？”她眉宇间带着一丝不解与愤懑，“难道为国为民的务实之策，仅仅因为其过于直指核心、忽略了些许繁文缛节，便成了原罪？”
江临渊的目光掠过手边那本摊开的、纸张已然泛黄脆化的先帝诗集，指尖在《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的诗句上轻轻划过，那墨迹仿佛还带着另一个时空的气息。“或许，禁忌的并非策略本身，而是提出这种策略的……灵魂底色。”他抬起眼，眸色深不见底，如同蕴藏着风暴的夜海，“一种过于追求效率、直指问题根本、甚至隐约带着‘平等交易’而非‘上施下效’意味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与朝堂上惯常的平衡、妥协、乃至……层层面纱下的权力运作，格格不入。”
而先帝，那位同样来自异世的灵魂，其行事风格，恐怕正是此种思维的极致体现。承乾帝那下意识的敲击，更像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对某种阴影的警惕与排斥。这阴影，来自他那惊才绝艳、思想迥异于常人却最终“暴毙”的父亲。
“三千院。”江临渊沉声唤道。
如同本身便是阴影一部分的存在悄然显现，三千院躬身立于一旁。“大帅。”
“去查，”江临渊的声音带着冰冷的质感，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十三年前，先帝驾崩前三个月至驾崩后一个月，京城九门守卫调防的所有记录，尤其是夜间值守与临时换防，涉及慕、叶、王三家子弟或门生任职的城门，需重点标注。还有，当年太医院所有当值、乃至休沐的太医详细名录，以及他们之后十年的升迁贬谪、外放致仕，一丝一毫的变动都要记录在案，交叉比对，重点关注与这三家往来密切或有利益输送者。最后，整理承乾帝登基头一年，这三大家族中，有哪些人得到了超出常规的擢升、封赏或实权委派，哪怕是其旁支远亲，或是门下清客得到荫庇，也要巨细无遗地记录下来。”
“是。”三千院领命，身影如同融化在烛光摇曳的阴影中，无声退去。
江临渊重新拿起那本诗集，翻到那首《静夜思》。“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他低声念着，唇边泛起一丝冰冷而复杂的弧度。这跨越时空的诗句，此刻不再是文学的共鸣，而是变成了指向一场巨大阴谋的、沉默的证词。他几乎可以肯定，先帝的死，绝非史书上那轻描淡写的“暴疾”。承乾帝与那盘根错节的三大家族，在这其中扮演的角色，恐怕污秽不堪，足以颠覆整个王朝的根基。而他，这个意外闯入的后来者，是否也已在不经意间，站在了这个庞大而黑暗的利益联盟的对立面？
与鸡鸣寺的清冷洞察不同，慕府深处一间门窗紧闭、只点着一盏昏黄油灯的密室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慕知节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科举大权的丢失，如同在他心头上剜去了一块肉，连带着这几日上朝，他都感觉同僚的目光似乎都带着若有若无的嘲讽。慕夫人虽被禁足，但她的影响力仍在，此刻正通过绝对心腹的嬷嬷传递着消息。
“沈家那个小畜生，在金殿上倒是学乖了，懂得藏锋！”慕知节从齿缝里挤出话来，手指紧紧攥着太师椅的扶手，青筋毕露，“还有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江临渊！一介白丁，几次三番坏我慕家大事！此獠不除，我慕家颜面何存！”
心腹嬷嬷腰弯得更低，声音带着阴冷的算计：“老爷，夫人让老奴传话，沈家如今气势正盛，又有圣心未明，硬碰硬恐难讨好，反而落人口实。但那个江临渊……根基浅薄，来历不明，宛若无根浮萍，正是最好的突破口。”
“哦？”慕知节眼中闪过毒蛇般的狠厉光芒。
“夫人说，可以放出风声，就说……大小姐与那江临渊早已暗通款曲，甚至可能已非完璧，之前赏花宴不过是贼喊捉贼，那江临渊当众跪行，不过是替沈清辞遮掩丑事，意图借此攀附国公府！”
慕知节沉吟片刻，脸上露出狰狞而快意的笑容：“好！就这么办！真假参半，最是伤人！我倒要看看，一个来历不明、勾引未婚女子的‘奸细’，还能不能在这京城立足！沈家的名声，也要跟着一起臭！去，安排得力的人，从市井开始，把风声放出去，要像瘟疫一样，悄无声息地蔓延开！”
沈清辞自然也知晓了殿试的经过。她对兄长的应对暗自点头，能将江临渊那惊世骇俗的观点巧妙转化为符合圣意的言辞，兄长确实成长了。
然而，她的心境却并未因此轻松。玄影再次带来了令人作呕的消息——慕容璟与沈清秋，借着上香祈福的名头，又在城外一处僻静的庵堂私会。而更让她警惕的是，三皇子南宫瑜似乎对兄长，以及透过兄长对她，表现出了过分的“关怀”。前日兄长归家，竟“偶遇”了三皇子府上的长史，对方言语间满是赞赏，还提及三皇子素爱才俊，盼能与沈世子多多亲近。这种看似随意的举动，背后隐藏的拉拢之意，昭然若揭。
至于那位李文轩李编修……沈清辞蹙了蹙眉，她近来在某些场合远远见过他几次，对方总是恪守礼数，并无逾矩之处。然而，正是这种过分的守礼和偶尔投来的、迅速移开的目光，让她心生警惕。在这敏感时刻，任何不必要的关注都可能带来麻烦。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倾慕，只需要复仇路上的垫脚石，或者……需要清除的障碍。
她走到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冰冷而坚定的眼眸，那里面映照着跳跃的烛火，却暖不透眼底的寒冰。“沈清辞，”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低语，指尖拂过冰冷光滑的镜面，“你唯一的目标，是让仇人血债血偿。任何可能干扰这一目标的人和事，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都必须谨慎对待，必要时……皆可舍弃。”
科考的名次即将在明日清晨，于皇城外的龙虎榜上公布。这一夜，对许多人而言，注定漫长而难眠。
沈怀民在书房中反复踱步，窗外打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更添焦躁。他心中反复回想着江临渊那句“察言观色，顺势而为”，金殿上承乾帝那深不见底的眼神和难以捉摸的态度，让他对朝堂的波诡云谲有了更深切的体悟，也对自己的前程感到一丝不确定与沉重。
江临渊独坐小院书房，烛光下，先帝的诗集与三千院刚刚送回的第一批关于京城防卫调动的零碎线索并排放置。他修长的手指划过那些模糊的记录，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黑洞的边缘，黑暗中弥漫着十三年前的血腥气息与权力腐臭的味道。慕家那即将到来的、针对他的污蔑与反击，他已有预料，但那深埋于岁月尘埃下的宫廷秘辛，才是真正能吞噬一切、关乎生死的旋涡。
沈清辞立于窗前，望着被厚重乌云逐渐遮蔽的月色，复仇的火焰与对局势的冰冷算计在她眼中交织燃烧。她知道，无论明日榜上结果如何，无论是一举夺魁还是名落孙山，真正的风暴，都绝不会停歇。慕家那蛰伏的毒蛇，已经扬起了头颅，淬毒的獠牙在暗夜中闪烁着寒光，而她，也早已握紧了手中的匕首，等待着任何敢于靠近的敌人。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了那即将被晨曦照亮、张贴皇榜的宫墙之外。新一轮的博弈、构陷与厮杀，已在暗夜中完成了布局，咫尺之遥，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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