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分肉的智慧
空气仿佛凝滞了。林深能听到自己心脏擂鼓般跳动的声音，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退去，留下冰冷的恐惧。陈平的目光像两把无形的锥子，刺得他几乎想立刻转身逃跑。他后悔了，极度后悔。在这个等级森严、动辄得咎的时代，他一个身份低微、来历不明的门客，怎敢对主君的事情妄加议论？那句话脱口而出时，他甚至还带着点穿越者的优越感和戏谑，此刻却只剩下后怕。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林深甚至已经开始想象自己被拖出去杖责，或者更糟的场景。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降临。
陈平脸上的愁苦和疲惫，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一点点褪去。那锐利的、审视的光芒并没有消失，反而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灼热的东西。他依旧蹲在地上，但整个人的姿态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一种蜷缩的、困顿的状态，舒展开来，仿佛某种蛰伏的生物终于抬起了头。
他没有立刻说话，目光从林深脸上移开，重新落回那块鲜红的鹿肉上。但这一次，不再是发愁的凝视，而是一种……掂量，一种评估，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的珍宝，或者一件威力无穷的武器。
良久，陈平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种豁然开朗的印记。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下摆沾上的尘土。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刚刚从漫长思考中挣脱出来的疲惫，却又蕴含着新生的力量。
“分而食之……”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像是在品味着某种至理名言。“好一个‘分’字。”
他不再看林深，而是朝外面扬声道：“来人。”
一个仆役应声而入，恭敬地垂手而立。
陈平指着地上的鹿肉，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将这块肉拿去，仔细分割，务必均匀。通知左右乡邻，凡有长者、贫者，皆可来取一份。”
仆役愣了一下，显然有些意外。这块鹿肉价值不菲，在这个时节更是难得，主君自己不留着享用，竟然要分给乡邻？但他不敢多问，连忙躬身应道：“喏！”然后小心翼翼地抱起那块肉，退了出去。
陈平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林深。那目光已经平静了许多，但深处的探究意味丝毫未减。“你，”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叫何名？何处人士？”
林深的心脏又是一紧。这是他最怕的问题。他穿越而来，占据了这个身体，对原主的身份背景一无所知。他只能硬着头皮，用这几天偷学来的、半生不熟的口音，含糊地答道：“小、小人林深……乃……乃淮阴人士……”他胡乱报了个地名，希望这个时代确实有这个地方，并且距离足够远，难以查证。
“林深……”陈平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目光在他粗糙的麻布衣服和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瘦削的脸上扫过，没有继续追问籍贯，反而话锋一转，“方才之言，何解？”
林深头皮发麻，大脑飞速运转。他总不能说这是从历史书上看到的您老人家的轶事吧？他只能顺着刚才的话头，尽量往朴实里说：“小人……小人愚见。肉，独食之，不过一餐之饱，或惹人嫉。分而食之，则众人感念大人恩德，邻里和睦，大人之声望……或可因此而得。”
他说得磕磕绊绊，词不达意，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有点小聪明但没见过世面的普通门客。
陈平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直到林深说完，紧张得手心全是汗，他才微微颔首。“嗯。下去吧。”
没有赞赏，没有追问，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
林深如蒙大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出了主屋。直到回到自己那间简陋的偏房，靠在冰冷的土墙上，他才感觉双腿发软，慢慢滑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
接下来的半天，整个住所的气氛都变得有些不同寻常。
仆役们按照陈平的吩咐，将那块鹿肉分割得极其精细、均匀，然后挨家挨户通知附近的贫苦人家和长者。起初，乡邻们还将信将疑，但当他们真的拿到那份大小、肥瘦几乎一模一样的肉块时，惊讶和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原本有些冷清的院落外，渐渐有了人气。不时有老人拄着拐杖，或者妇人带着孩子，前来向陈平道谢，口中称颂着“陈公仁德”、“仗义疏财”。虽然只是些朴素的言语，但那种发自内心的感激，是显而易见的。
门客们私下议论的风向也悄悄变了。
“先生此举，真是深得民心啊。”
“看来先生并非困顿之人，自有其韬略。”
“跟着这样的主君，或许真有出头之日……”
一种微妙的、积极的情绪，开始在这些原本有些惶惶不安的门客中间弥漫开来。
林深混在人群中，看着这一切，心中五味杂陈。他的一句话，竟然真的引发了一系列变化。陈平的名声，似乎真的开始在这小小的修武县里传播开来。这让他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自己无意中拨动了历史的某根琴弦。
傍晚时分，林深又被叫到了主屋。这一次，陈平没有蹲在地上，而是端坐在一张简陋的席子上，面前摆着一壶浊酒，两个陶杯。
“坐。”陈平指了指对面的席位，语气比下午温和了不少。
林深忐忑不安地坐下。
陈平亲手给他斟了一杯酒，酒色浑浊，味道也有些刺鼻。“今日之事，你有功。”他淡淡地说，将酒杯推了过来。
林深受宠若惊，连忙双手接过：“小人不敢，只是……只是胡言乱语，侥幸契合了大人心思。”
陈平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摩挲着粗糙的杯沿。“非是侥幸。”他抬起眼，目光深邃，“‘分’之一字，看似简单，实则包罗万象。分肉，可得人心；分利，可聚豪杰；分势，可弱强敌……”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是一道道闪电，劈进林深的脑海。林深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明白过来，自己那句无心的提示，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但在陈平这样的谋略家心中，激起的却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他已经从一块小小的鹿肉，联想到了更深、更远的地方——人心、利益、天下大势！
这……这就是顶尖谋士的思维模式吗？举一反三，见微知着？
陈平看着林深震惊的表情，似乎并不意外，嘴角那抹难以察觉的弧度又加深了一些。“你虽言语朴拙，然能见人所未见，点破关窍，亦是难得。”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随意了些，“日后，便在我身边做些近身侍候的杂事吧，总比在外面做些粗活强。”
这看似平淡的安排，却让林深心中一震。从外围的普通门客，到近身侍候，这无疑是地位的提升，也意味着他有了更多接触核心信息的机会。是福是祸？
他不敢多想，连忙伏地行礼：“谢大人提拔！”
陈平摆了摆手，示意他起来。“去吧，明日早些过来。”
林深退出屋子，夜风一吹，才发觉自己背后又是一层冷汗。但这一次，除了后怕，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和悸动。
他抬头望向星空，这个时代的夜空格外清澈，银河璀璨，繁星如织。他知道，历史的车轮，已经因为一块鹿肉和他这个意外来客的一句多嘴，悄然偏转了一个微小的角度。
而陈平，坐在屋内的昏黄油灯下，独自饮尽了杯中浊酒。他看着跳跃的灯花，目光幽深。
“分肉……得誉……”他低声自语，“那若是分其君臣之信呢？分其将士之心呢？项羽……刘邦……”
一抹深沉难测的光，在他眼底一闪而过。那块鹿肉带来的，不仅仅是乡邻的感激，更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通往更宏大谋略的大门。而那个叫林深的年轻门客，是无意中递来钥匙的人，还是……别有用心的棋子？
他需要时间，慢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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