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没有接话,他何尝不想知道?
自凤翔粮车被劫开始,这案子就像滚进泥潭的雪球,越滚越脏。
先是张恕推三阻四不肯出兵,接着是又和尚烧粮,再后来香积寺后山挖出粮袋……
一桩桩一件件,看着线索分明,可往深里一捋,却又处处透着古怪。
“现在唯一的突破口,”于谦缓缓开口,“还在张恕身上。”
陈镒苦笑:“那厮嘴巴比河蚌还紧,按擦司大牢里审这么些日,硬是一个字没吐。”
“孙曰良和钱蓝之倒是招得痛快,把历年贪墨、解池私盐的事儿全撂了,可那劫粮之事,他们也是一问三不知。”
“张恕前番几次推脱剿匪,必定知情。”于谦眸色沉了沉,“甚至可能……他本就是其中一环。”
高明忽然插话:“要不……再让那锦衣卫的赵旗官试试?”
陈镒和于谦同时看向他。
于谦沉默片刻,摇头:“不妥。”
他不是没想过。
赵小六手段确实了得,钱蓝之一开始不也咬死不开口?
让赵小六跟他“交心”几日,便什么都说了。
可——
“张恕毕竟是正二品都指挥使,地方大员。”于谦指尖轻叩案面,“没有朝廷明令,按察使那边绝不会同意让锦衣卫插手,更别说动刑了。”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毕竟,咱们不是锦衣卫,一应用刑当符合国法。”
是了,规矩就是规矩。
文官审案有文官的章法,至少明面上要保持体面。
堂内气氛正凝着,门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一名书吏抱着一封文书小跑进来,额头冒汗:“巡抚大人,京师来人了!”
陈镒接过递来的文书,拆开火漆,目光扫过纸面,眉头渐渐拧紧。
于谦探头:“怎么说?”
“刑部行文。”陈镒将公文递过去,“要求将山西布政使孙曰良、都指挥使张恕二人押解进京,交三法司会审。”
“陕西这边牵扯甚广,京师那边想必也盯着。”于谦站起身,在堂中踱了两步,“孙曰良还好说,证据确凿,押回去走个过场便是。可张恕——”
他顿住脚步,看向陈镒:“若就这样送去京师,劫粮的线索,怕是要断。”
陈镒何尝不明白?
三法司会审,程序繁琐,拖上三五个月是常事。
且到了京师,各方势力掺杂,张恕这条线还能不能攥在手里,都是两说。
刑部这要求,也没任何差错。
在巡抚制度还未全面普及的大明,孙曰良、张恕这样的地方顶级大员。
长期关押在按察司,终究不是办法。
于谦决定,在押解之前,最后再见一次张恕。
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他也想从那紧闭的嘴里撬出点东西。
按察司大牢里,腐败的气味无孔不入,一股脑往鼻子里钻。
于谦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等自己稍稍适应了这股气味,才抬步走了进去。
张恕被抓前,毕竟是都指挥使,便是这大牢之中,都给他留了一丝体面。
床铺虽旧,好歹有张木板、一床薄被。
不像其他犯人,只有一堆干草,既是床,也是被。
对了,里面还有些小精灵,算是室友,能陪他们解解闷。
张恕盘腿坐在床上,听见铁链响动,嘴角微微一扬。
于谦跨进牢门,开口道:“张指挥使,气色不错。”
张恕抬起眼来,笑意再也掩不住:“于少保,今日怎么是你来问话,有些特别啊。”
于谦拉过牢内条凳坐下,凳子一腿有些腐朽,坐下时发出“吱呀”轻响。
两人之间只隔三步。
一扇小窗嵌在墙高处,把午后的光线斜斜切进这阴晦之地。
“这几日,睡得可好?”于谦开口,问得寻常。
张恕扯了扯嘴角:“牢饭粗粝,夜里鼠蚁闹腾,能好到哪儿去。”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于谦,“于少保今日来,若是还想问劫粮的事……张某还是那句话,不知情。”
他说得平静,甚至带点疲惫,像已重复太多遍,懒得多费口舌。
于谦一听,就知道这事麻烦,显然对方早做好了闭口不言的打算。
看来准备好的话术,是用不上了。
这年头,能当上都指挥使的,定然是个人精,寻常手段收效甚微。
早知道,当初赵小六审讯钱蓝之时,就该去旁观学习一下。
可惜,当时觉得其手段酷烈,未曾去看一眼。
看来在这世间上,任何一种知识,都有其用武之地。
如此一来,这场最后的审讯,终究只能走个过场。
便是于谦话术用尽,也没能得到任何想要的消息。
有钱蓝之、孙曰良的口供,便是张恕再不承认,解池尸体盐之事,他也是脱不得干系的。
可更关键的劫粮、烧粮之事,却连一点白沫都挤不出来。
忙活半响,无功而返。
于谦只能找上按察使,让他安排时日,将孙曰良、张恕二位要犯押解入京。
两日后,长安城东门外。
“王主事,这两人便交给你了,这一路上,可就全依靠你了。”
说话的是陕西按察使周伯翰,这些日子,他这心里面可是七上八下。
陕西三司,布政使、都指挥使都被于谦拿了,他能不慌吗?
好在,过了今天,总算能喘口气。
这王主事,便是从京师来的刑部主事,专程押解两位要员进京。
两人互相交接文书,又是一阵寒暄,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
他俩是聊开心了,其他人可就遭了罪。
最麻烦的还得是两位犯人,这俩脖子上,可还有枷锁呢。
虽用的都是最小一号,也二十余斤,这压在脖子上,那可不好受。
孙曰良是个文官,更受不住,满脸苦相,左站也不是,右站也不是。
他抬眼一瞥,却见张恕脸上竟带着几分笑意。
实在憋得难受,孙曰良出声问道:“张都指,你看上去……心情不错?”
张恕转过脸,笑了笑:“你我得以出这樊笼,前途再见光明,如何不开心?”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竟露出几分陶醉:“你闻到了吗?这是自由的气息。”
孙曰良见他如此,心中一动:“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今日入京之事,你早就清楚,对吧?”
张恕笑道:“这话我可听不懂。你我同为阶下囚,有什么待遇,你难道不知?我怎会早知道今日之事。”
孙曰良还想说什么,但一想自己也不过囚犯而已,便又低头沉默了。
张恕却昂首望向天空,胸中豪情翻涌。
前些日,广谋便买通了狱卒,给他带来消息。
只要去到京师,他就能脱困。
于谦借孙镗案,竟把布政使,都指挥使这等大员都拿下了。
朝野上下早已物议沸腾,弹劾的奏章比京师大雪还密。
广谋给他出了主意,只要能去到京师,在刑部大堂,将陕西之事挪移扭曲一番。
哼哼,此番不仅能重获自由,还能拉于谦下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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