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微熹。
张守仁如同往日一样,早早便在中院那片被他特意清理出的空地上盘膝而坐,五心向天,凝神静气,运转《五行蕴灵功》后天篇。
经过一夜的休整调息,他体内的内力愈发精纯浑厚,如同一条温驯却蕴含着磅礴力量的江河,沿着玄奥的经脉路线缓缓流淌。
内息过处,五脏六腑得到滋养,仿佛被甘霖浸润;筋骨皮膜得到淬炼,隐隐泛着如玉的光泽。
每一次周天运转,他都感觉自身与这片天地的联系紧密了一分,后天境界的根基也夯实了一分。
他原本计划待修炼完毕,体内气息达到最圆融饱满的状态后,便主动前往大哥家中。
昨日变故太大,后续影响深远,尤其是那每年八万两的漕帮供奉,如同悬顶之剑,必须与两位兄长商议出个应对章程,统一家族内部的认识和步调。
然而,功法刚刚顺畅地运行了三个周天,院门外便传来了一阵略显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其间夹杂着压低嗓音的、熟悉的交谈声,打破了清晨的静谧。
张守仁心中微动,知晓定是大哥他们来了。
他并不意外,发生了如此大事,他们必然心绪难平。他缓缓收功,体内奔腾流转的内力如同退潮般井然有序地回归经脉,归于平静。他睁开双眼,眸中一缕精芒如电闪过,随即隐去,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温润平和的模样。
只见大哥张守正、二哥张守信,以及大哥的两个儿子——一脸沮丧、耷拉着脑袋的张道明和眼神游移不定、带着明显不安与惶恐的张道远,一行四人,脚步匆匆地走进了院子。他们脸上都带着一夜未眠的憔悴,尤其是张守正,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
“守仁(三叔)。”几人见到他,纷纷出声打招呼,语气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愧疚,有担忧,有后怕,也有一丝寻求主心骨的依赖。
张守仁从容起身,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露出惯常的、令人心安的和煦笑容,仿佛昨日那场惊心动魄的鸿门宴与随之而来的血腥掠夺只是一场遥远的噩梦:“大哥,二哥,道明,道远,你们来了。我正打算修炼完就过去找你们呢。”
他语气自然,引着几人走向中院的八角亭,“这边坐吧,清晨露重,亭子里清爽。”
妻子陈雅君早已听到动静,此刻正端着一个茶盘,步履轻盈地从厨房方向走来。
她将茶盏轻轻放在石桌上,动作优雅而稳定,声音温和地说道:“大哥,二哥,你们慢慢聊。刚沏的茶,驱驱晨寒。”
又对两个侄子微微颔首,目光在张道远脸上多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随即轻声道:“孩子们也该醒了,我去看看。”
说完,便转身款步走向主卧,去照料那三个尚且懵懂无知的孩子,将谈话的空间留给了男人们。
众人依次在冰凉的青石凳上落座。石桌表面凝结着细微的露水,茶盏中升腾起袅袅白气,带着清雅的茶香,试图驱散空气中那无形的压抑。
亭内一时陷入了沉默,只听得见微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以及几人略显沉重的呼吸声。这份寂静,比喧嚣更让人难熬,充满了欲言又止的尴尬和沉重。
最终还是性格最为耿直憨厚的大哥张守正率先承受不住这沉默的压力。
这个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信奉勤劳本分的庄稼汉子,脸上写满了交织的愧疚、焦虑与后怕,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无意识地紧紧攥着膝盖处的粗布裤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喉结滚动了几下,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哽咽,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守仁……三弟……大哥……大哥这心里……堵得慌啊!对不住!大哥真是对不住你!”他情绪激动,几乎有些语无伦次,“都怪我!怪我没用!怪我管教无方!养出道明、道远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好的不学,偏偏……偏偏要去学那歪门邪道,跟县城里漕帮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黑恶势力搅和到一块儿去了!尤其是道远你这个混账小子!”他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瞪向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胸口里的张道远,胸膛剧烈起伏。
“他们年轻不懂事,瞎胡闹,不知天高地厚!不仅没能在关键时刻帮上你三叔的忙,反而……反而引狼入室!把你三叔辛辛苦苦、拼着性命才挣来的局面,硬生生给毁了!把到手的胜利果实给夺走了!这还不算……还……还惹下了塌天的麻烦!”
张守正越说越激动,声音带着哭腔,眼眶通红,泪水在其中打转,显然这一夜他被这巨大的恐惧和沉重的负罪感折磨得心力交瘁,几乎崩溃。
张守仁看着大哥这副痛心疾首、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的模样,心中亦是涌起一股酸楚与不忍。他深知大哥的性情,此事绝非他所愿,更非他所能预料和控制。
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轻轻吹开浮叶,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那微苦回甘的滋味让他心绪稍定。他放下茶盏,语气平和而沉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大哥,你先别急,万事总有解决的办法。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再多的责怪与懊悔也于事无补。重要的是,我们人都平安无事,这便是最大的幸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他目光转向一旁脸色煞白、身体微微发抖的张道远,语气依旧平静,但其中蕴含的探究意味却让张道远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道远,事已至此,三叔不想过多责备你。但有些情况,我必须了解清楚。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与那漕帮的高强,是如何结识的?相识多久了?平日里,你们交往到了何种程度?”
他受前世记忆和价值观的深刻影响,对于漕帮这类带有浓厚黑社会色彩的帮派组织,从骨子里感到厌恶与警惕。
在他眼中,这些势力就如同依附在社会肌体上的毒瘤,横行不法,盘剥底层,与其牵扯过深,无异于将自己置于火山口上,随时可能被吞噬得尸骨无存。
他更担忧的是张道远年少识浅,心性未定,容易被那些所谓的“江湖义气”和表面风光所迷惑,一旦深陷其中,将来想要抽身,只怕是千难万难。
张守正一听三弟问起细节,更是心急如焚,生怕儿子有所隐瞒或是轻描淡写,误了大事。他猛地伸手,一把将张道远从凳子上拽了起来,声色俱厉地喝道:“你个孽障!到了这个时候,还敢有什么隐瞒不成?!把你三叔问的话,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说清楚!要是敢有半句虚言,我……我今天就当着你三叔和二叔的面,打死你这个不孝子!”他气得浑身发抖,扬起了蒲扇般的大手,作势欲打。
张道远今年刚满十六岁,正处于慕艾年华,比性情憨实的哥哥张道明小了两岁,身形已渐长成,眉眼灵活,带着少年人的跳脱与精明。
在震远武馆中,他也算是个善于交际、脑筋活络的角色。此刻被父亲如同拎小鸡般拽着,感受着三叔那看似平静却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脸上血色尽褪,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他不敢有丝毫隐瞒,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断断续续地交代:
“三叔……我……我跟高强师兄……认识……差不多有两年了……当初,当初我刚进武馆没多久,看他……他修为高,实力强,在武馆里没人敢惹……而且,而且他为人看起来很豪爽,讲……讲义气,对跟着他的人出手大方……身边总是前呼后拥的,很有……很有那种江湖大佬的派头和气势……我……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心里就……就挺羡慕,挺崇拜的……所以,所以就有意无意地接近他,平时……平时帮他跑跑腿,传传话,处理些……些琐碎事情……”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抬起眼皮,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张守仁的脸色。见三叔依旧面无表情,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看不出丝毫波澜,他心中更是慌乱如麻,急忙带着哭腔补充道,试图撇清关系:“但是三叔!我发誓!我真的真的没想到他……他昨天会是那副样子!那样……那样杀人不眨眼,连老人孩子都不放过!还……还那么贪得无厌,翻脸无情!简直跟之前在武馆里判若两人!我……我真是瞎了眼!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回去之后,一定……一定跟他彻底断绝关系,离他远远的,再也不跟他有任何往来了!”
张守仁静静地听着张道远的叙述,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波澜骤起,警铃大作!两年!这个时间跨度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平日里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自身修炼和对药材种植的钻研上,对于这几个在武馆求学的侄子,更多的只是关注他们的修为进度和银钱用度是否充足,却严重忽略了他们在武馆那个小江湖复杂人际网络中的具体处境和行为。
他万万没有想到,张道远与高强这个漕帮纨绔的牵扯,竟然如此之深,如此之久!这绝非少年人一时兴起的玩闹,也绝非他轻飘飘一句“划清界限”就能轻易了断的!
他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声悠长而沉重,充满了身不由己的无奈与对未来的深深忧虑。他看着犹自带着几分天真和侥幸心理的张道远,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一字一句地说道:
“道远,你把人心、把这世道的险恶,想得太过简单了。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像高强这样的人,他既然在你面前毫不掩饰地展露了凶残贪婪的獠牙,撕下了在武馆时那层虚伪的‘师兄’面具,那么在他内心深处,恐怕早已将你视作他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是他可以随意拿捏、驱使的‘自己人’,是他势力触角延伸的一部分。你现在若骤然表现出疏远,急于撇清关系,这种行为在他眼中,会是什么?是背叛!是挑衅!”
他略微停顿,让这冰冷的现实重重砸在张道远以及在场所有人的心上,才继续冷静地分析道:“以他昨日表现出来的那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狠辣心性和强烈的掌控欲,他会如何应对你的‘背叛’?轻则,你在武馆将再无立足之地,甚至可能莫名遭受打压欺凌;重则,他可能会迁怒于我们整个张家,动用漕帮的力量,给我们带来无法承受的报复和灾难!所以,道远,你听清楚了——”
张守仁的目光锐利如刀,紧紧锁定张道远,“暂时,非但不能明着与他断绝来往,你反而需要更加小心谨慎,甚至可以说是如履薄冰地维持住这层看似亲近的关系!在某些非原则性的、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你甚至要表现得比以往更加‘顺从’,更加‘懂事’,让他觉得你依然在他的掌控之中,依然‘有用’!麻痹他,为我们争取应对和准备的时间!明白吗?”
张守正听到这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急得猛地从石凳上站起身,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守仁!这……这……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道远继续跟在那豺狼身边?那……那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往死路上送吗?我……我宁愿他回来种地,也不能让他再去啊!”
张守仁伸手,轻轻按住大哥激动得发抖的肩膀,示意他重新坐下。他自己的眉头也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充满无力感:“大哥,你的心情我明白。我又何尝愿意如此?但眼下,我们势单力薄,漕帮如同庞然大物,高强其人性情乖张莫测,我们根本没有与他正面抗衡的资本和筹码。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只会招致更快的毁灭。如今之计,唯有隐忍,唯有周旋,在夹缝中求生存,等待可能出现的机会或是变数。这是最无奈,却也可能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
他的话语中透露出深深的疲惫与现实的残酷,但那紧抿的嘴角和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坚毅,却表明他绝不会就此认命。
就在这时,张道远似乎仍有些不甘心,或者说,他内心深处对于那“到手”的巨大田产仍存有几分虚幻的拥有感和侥幸心理,忍不住低声嘟囔辩解道:“其实……其实也不全是坏处吧……三叔,您看,黄家那么气派的大宅院,还有那三千亩上好的水田、山林、药田,现在地契……不都归到我们张家名下了吗?这……这总归是实打实的好处吧?多少人几辈子都挣不来这份家业……”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如同点燃了引信,瞬间引爆了张守仁压抑已久的怒火!
“放肆!”张守仁猛地一拍石桌,霍然起身!他虽然刻意控制了力道,未动用内力震碎石桌,但那“砰”的一声闷响和骤然爆发出的凛冽气势,依然让整个亭子里的空气都为之一凝!所有人心头狂跳,连亭外竹叶的沙沙声仿佛都瞬间停止。在主卧门口悄然关注着亭内情况的陈雅君,也忍不住担忧地捂住了嘴。
张守仁目光如两道冰冷的闪电,直直劈向张道远,声音寒彻骨髓,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厉与失望:“好处?!你直到现在,还执迷不悟,管这叫好处?!我每年耗费数百两白银,送你去武馆,是让你去学习正道武功,强健体魄,明辨是非,懂得礼义廉耻!不是让你去沾染那些江湖陋习,学着拉帮结派,趋炎附势,甚至与虎谋皮的!”
他向前踏出一步,逼人的气势让张道远踉跄后退,几乎不敢直视:“你告诉我!自古至今,那些混迹帮派、倚仗暴力之人,有几个能得善终?有几个不是双手沾满血腥,最终也难逃横死街头的下场?!那是一条表面风光,内里却充满了背叛、杀戮和绝望的绝路!是一条注定无法回头的深渊!”
他看着张道远那被吓得呆若木鸡、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的模样,心中涌起的不仅是愤怒,更有一种深沉的、恨铁不成钢的痛心与无力。他指着张道远,语气痛彻心扉:
“是!黄家的田宅地契,现在白纸黑字写着你张道远的名字了吗?可你睁大眼睛看清楚,这是用什么换来的?!这是用我们黄梅村每年八万两白银的鲜血供奉换来的!是建立在黄家上下八十余口被残忍屠戮的尸山血海之上的!你说的这份‘家业’,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无辜者的鲜血和我们的屈辱!”
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张道远耳边:“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那高强,根本不是在赏赐你!他是在把我们整个黄梅村,当成了他可以无限榨取、随意宰割的肥羊!如今是什么年景?大旱连年,赤地千里,难民们啃树皮、吃观音土,易子而食的惨剧都可能发生!你告诉我,这每年八万两的巨款,从哪里来?这是要吸干我们黄梅村上下数千口人的骨髓,逼得我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只有你这个被人卖了还在兴高采烈、自以为捡了天大便宜的蠢材,才会做着这不切实际的美梦!”
他越说越激动,积压了一夜的愤怒、屈辱、担忧和对侄子不争气的失望,在此刻尽数爆发:“退一万步讲!即便将来风调雨顺,是丰年!他‘赏’给你的这些田地,一年到头,所有产出刨去佃户分成、种子肥料、田赋杂税、人工损耗等等一切开销,净收益能有五万两就顶破天了!剩下的三万两缺口从哪里补?还不是要靠加重盘剥村里其他的佃户、自耕农,甚至是我们张、梅两家自己砸锅卖铁,节衣缩食!你这是剜肉补疮,饮鸩止渴!是在自掘坟墓,把整个家族往火坑里带!你……你真是要气死我方才甘心吗?!”
张守仁这番如同狂风暴雨般毫不留情的痛斥,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张道远的心上,也砸在张守正和张守信的心头。张道远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之前完全被那庞大的田产数字冲昏了头脑,沉浸在瞬间“暴富”的虚幻喜悦中,直到此刻,才被三叔血淋淋的话语彻底点醒,看清了这“好处”背后那令人窒息的黑洞和恐怖的代价。
而张守正和张守信,虽然在来时路上已从儿子口中隐约知道了供奉之事,但此刻亲耳听到张守仁确认“每年八万两”这个具体而恐怖的数字,依然如同被九天惊雷当头劈中,骇得魂飞魄散,猛地从石凳上弹了起来!
“八……八万两?!每年都要?!!”张守信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手指颤抖地指着虚空,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景象,“这……这怎么可能?!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几乎要栽倒在地。
张守正更是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地,若不是背靠着冰凉的亭柱,恐怕早已晕厥过去。他双目失神,嘴里反复无意识地喃喃着:“完了……全完了……祖宗基业……都要毁在我们手上了……这下真的活不成了……”
张守仁见大哥二哥被这巨大的数字吓得几乎精神崩溃,心中那口因愤怒而激荡的气血也渐渐平复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责任感和一丝不忍。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弯腰将瘫软的大哥扶起,按回石凳上,语气放缓,带着安抚的意味说道:
“大哥,二哥,你们先别慌,事情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总要想法子活下去。”
他将昨晚与梅文镜反复商议后定下的初步应对方案说了出来,试图给两人一点希望:“昨晚我与梅家主已经议定,这八万两的供奉,我们张家与梅家,作为村中最大的两股力量,必须承担起主要责任。我们两家,每年各出三万五千两。剩下的一万两缺口,则由村中其他几家尚有些许家底的大户,根据能力大小共同分摊。暂时……先按照这个方案顶着,走一步看一步。”
他刻意隐瞒了黄耀化以及在武馆的黄家子弟这些潜在的复仇火种。这些阴暗血腥、需要动用非常手段去清除的威胁,他决定独自承担,没必要让本就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兄长们再添恐惧,徒增烦恼。
二哥张守信在巨大的惊恐过后,稍微找回了一丝理智,但脸色依旧苍白,他忧心忡忡地看向张守仁,声音沙哑:“三弟,每年三万五千两……这……这也不是个小数目啊!你……你虽然有药田收入,但如今这年景,药材也不好种,收成大减,你……你这边如何能负担得起?可不能为了这事,把你自己的家底都掏空了啊!”
张守仁知道二哥是真心实意地关心自己,心中微暖。为了安他们的心,也为了展现张家并非毫无依仗,他透露了一部分底细:“二哥,你的心意我明白。放心,我这边暂时还能周转。前夜我去梅家,那梅文镜……为了活下去,也为弥补这些年他们梅家以低价收购我种植的药材,主动赔偿了我十万两白银。”
“有这笔银子作为缓冲,支撑个三四年,应当问题不大。至少,能为我们赢得一些应对和转圜的时间。”
听到竟然有十万两现银作为后盾,张守正和张守信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根坚实的浮木,惨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长长地、心有余悸地舒了一口气。这笔巨款,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为他们点亮了一盏微弱的希望之灯。
张守仁见他们情绪稍定,便继续分析眼下最大的困境和未来的可能:“眼下,我们最大的敌人,与其说是漕帮,不如说是这场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旱灾。若能在一两年内,老天爷开眼,降下甘霖,灾情缓解,百姓得以休养生息,恢复生产。那么,依靠我们现有的田产,加上我这边药材种植的逐步恢复和发展,慢慢经营,逐年积累,这八万两的窟窿,未必就不能慢慢填上。”
他看了一眼旁边依旧失魂落魄、但眼神中似乎多了一丝思考的张道明,“道明如今也跟着我开始系统地学习几种药材的种植和炮制之法。这孩子踏实肯学,我会尽快将他培养出来,让他能独当一面。多一份稳定的进项,家族就多一分保障。”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务实的规划,试图将家人从绝望的情绪中拉出来。然而,他的声音随即又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驱散的阴霾:“我现在最担心的……是这场旱灾,若无休无止,持续三年、五年,甚至更久……若真到了那一步,河流干涸,田地绝收,饿殍遍野……届时,莫说是八万两的供奉,就是我们这些人最基本的生存,都将成为摆在面前最残酷的难题……”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蕴含的可怕前景,让刚刚升起一丝希望的张守正和张守信,心再次沉了下去。亭内的气氛,忽又变得无比凝重。
压抑的沉默持续了良久。二哥张守信似乎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也或许是压抑不住心中的好奇,他犹豫了一下,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和探究,开口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一夜的疑问:
“守仁啊……听道明和道远昨晚回来说……你……你会武功?而且……修为好像还不低?他们嚷嚷着,说你都……都气血九层了?这……这是真的吗?”
这个问题,显然不仅困扰着他,也同样是大嫂和张守正极度想要求证的事情。一夜之间,默默无闻的三弟竟然成了能击杀黄德林的高手,这实在太过颠覆他们的认知。
张守仁心知肚明,经过昨日黄家之事,自己身负武功的事情无论如何是瞒不住了,也必须给家人一个合理的解释。他早已打好了腹稿,此刻面色如常,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追忆与感慨,用一种平和的语气说道:
“是的,二哥,大哥,这事我也不瞒你们了。”他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越了时光,回到了童年,“我从小……心里就藏着个念想,特别羡慕那些话本里写的,能飞檐走壁、行侠仗义的江湖侠客。总觉得那样的人生,才够快意恩仇。只是……唉,那时候家里条件实在艰难,父亲就算有心,也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银钱送我去武馆正经拜师学艺。”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对逝去父亲的怀念:“父亲看出我这心思,他心疼我,又没办法。后来,他把他年轻时在行伍中,因缘际会得到的一本功法给了我。父亲说,这功法名叫《五行桩功》,算不得什么高深武学,粗浅得很,但胜在稳妥,长期坚持练习,强身健体、增长些气力还是没问题的。”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质朴的真实感:“于是,从那时候起,我就把这本功法当成了宝贝。这些年来,无论刮风下雨,农活多忙多累,我每天都会抽出时间,偷偷照着功法上的图示和口诀,一遍又一遍地练习,不敢有一日懈怠。许是……许是运气比较好吧,加上这些年为了种植药材,时常要进山寻觅、打理,翻山越岭,活动筋骨,无形中也锻炼了体魄。就这么日积月累,不知不觉间,身体是越来越结实,力气也越来越大,动作也灵活了不少。至于具体是不是达到了你们说的气血九层……我自己其实也糊里糊涂,不太确定。只是感觉,比起寻常人来,力气确实大了不少,手脚也利索些罢了。”
他这番说辞,半真半假,合情合理。将《五行蕴灵功》这功法的来历,巧妙地推给了早已过世、无从对证的父亲,归结为军中流传的、不起眼的筑基功法,并将自己如今的实力,归功于多年的坚持不懈和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运气”,完美地掩盖了血脉珠的存在。
说完,他看向脸上写满了震惊与不可思议的两位兄长,语气真诚地说道:“大哥,二哥,这《五行桩功》虽然粗浅,上不得台面,但用来给孩子们打熬筋骨、夯实基础,培养些气力,还是有效果的。回头我亲自工工整整地抄录两份,你们两家各持一份。即便将来不能继续在武馆修炼,可以让家里的孩子们,闲暇时都照着练练。不说成为强大的武者,但是以后能多一分自保的能力,总是好的。”
张守正和张守信听完这番解释,面面相觑,心中的震惊久久难以平复。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田亩和药材上的三弟,竟然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凭借着一本父亲留下的、他们从未在意过的“粗浅”功法,依靠着自身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苦练,不声不响地拥有了足以击杀黄德林这等高手的强大实力!
震惊之余,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欣慰?张家终于出了个能人。是惋惜?若是当年家境稍好,父亲舍得花那份钱,将三弟也送去武馆接受系统教导,以他这份远超常人的毅力和(在他们看来必然存在的)天赋,张家如今会不会早已是另一番光景?何至于如今还要看漕帮的脸色,受这等窝囊气?甚至……说不定能成为横山县都有名号的武道家族!
当然,这些念头他们也只敢在心底深处一闪而过,谁也不敢说出口。过去的,终究是无法改变了。
接下来,几人之间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他们又聊了些关于村中接下来具体事务的安排,比如如何安抚受惊的村民,如何分配那批“买”下的粮食作为巡逻队口粮,如何着手扩招巡逻队员,以及如何在村中统一口径,将黄家覆灭的缘由完全归咎于漕帮等等。张守仁将一些可以告知、需要他们配合的信息,尽量清晰地解释给两位兄长听,让他们心中有个大致的概念,不至于完全茫然。
约莫半个多时辰后,石桌上的茶盏早已凉透,该商议、该交代的事情也说得差不多了。张守正和张守信虽然心中依旧压着沉甸甸的石块,但至少比来时那种天塌地陷般的恐慌要好了许多。
两人起身告辞,带着神色各异——张道明是羞愧与茫然,张道远是恐惧与后怕——的两个儿子,步履略显沉重地离开了张守仁的家。
张守仁站在亭口,双手负后,静静地目送着大哥一家四口那略显佝偻和迷茫的背影,消失在清晨逐渐明亮的晨光与院门之外。他的目光深邃,久久没有移动。
朝阳终于完全跃出了地平线,金红色的光芒穿透薄雾,洒满院落,带来了一丝暖意,却似乎始终无法穿透他眉宇间凝结的那层化不开的阴霾与沉重。
他的心中,思绪如同潮水般起伏涌动,分析着眼前的局面,权衡着家族的未来。
大哥一家,道明这孩子,秉性老实憨厚,吃苦耐劳,这是他的优点,也是立足之本。但他缺乏独当一面的主见和魄力,遇事容易六神无主,需要有人在后面推着他、指引他走。
接下来,就按照既定计划,悉心教导他几种相对容易掌握、但市场需求稳定、价值尚可的药材的种植技术吧。让他能真正掌握一门安身立命的手艺,将来即便在武道上没有建树,也能依靠这门技术养活自己,支撑起他们那一房,这算是自己目前对大哥一家最实际、也最有效的帮助了。
而道远……这孩子,脑子活络,反应快,有自己的想法,这本是难得的优点。可惜,他心思过于活泛,容易受到外界浮华和力量的诱惑,遇事往往考虑不够长远周全,不懂得藏锋守拙、权衡利害,如今更是身不由己地深陷漕帮这个巨大的泥潭漩涡之中。
他的未来,充满了巨大的不确定性和风险。自己能为他做的,实在有限,无非是点明利害,给予一些警示和建议。
更多的路,需要他自己去走,自己去经历那风雨的洗礼。是就此沉沦,被那黑暗吞噬,还是能迷途知返,淬炼出真正的智慧和担当,是龙是虫,是福是祸,终究要看他的心性、选择和那冥冥中的造化。只希望,昨日那血淋淋、赤裸裸的现实,能如同一记当头棒喝,真正敲醒他,让他褪去少年的虚浮,快速成长起来。
至于二哥一家,情况相对简单一些。几个孩子都在武馆,资质都只是平平,未必能有多大成就,但至少走的是相对正统的武道之路,目前看来还算安稳。
自己能给予的帮衬,主要也就是在银钱用度上尽量支持。再多的,自己也力所不及,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法和道路。
说到底,在这风雨如晦、前途未卜的乱世之中,个人的力量终究渺小。他张守仁首先必须守护好的,是自己这个小小的核心家庭——温柔坚韧的妻子雅君,还有那三个尚且年幼、需要庇护的孩子。
他们是他的根,是他的逆鳞。唯有自身不断变得强大,拥有足够震慑宵小、应对危机的能力,才能为她们撑起一片相对安稳的天空,让她们在这末世之中,多一分生存下去的保障。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低矮的院墙,投向那依旧显得有些灰蒙蒙的天空,心中一片沉郁。
这场席卷了东阳郡乃至更广区域的罕见大旱,究竟何时才是个尽头?在这无情的天灾面前,个体的生命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日不知有多少像黄梅村这样的村庄在绝望中消亡,多少家庭在饥馑与混乱中分崩离析,易子而食的人间惨剧,恐怕早已不是书本上的记载,而是正在这片土地上真实上演的悲剧。
而在这巨大的生存危机挤压之下,旧有的秩序和道德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崩塌。如同黄梅村昨日上演的戏码一样,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不知有多少角落正在发生着类似的血腥吞并与残酷厮杀?
旧的势力在贪婪、内耗与外部压力下轰然倒塌,新的势力则在暴力、阴谋与鲜血的浇灌下破土而出。斗争、掠夺、背叛、整合……这一切永远不会停止。这是乱世最赤裸的生存法则,是弱肉强食丛林定律最真实的体现。
强者生,弱者死。
这六个冰冷残酷的字眼,如同用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时刻提醒着他这个世界的本质。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拳,感受着体内那奔流不息、远比寻常气血境武者雄厚精纯了十倍不止的后天内力,一股不甘人后、誓要掌控自身命运的强烈信念油然而生。
必须变得更强!必须以更快的速度变强!
只有拥有绝对的力量,才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才能在这危机四伏、人命如草芥的吃人世道中,为自己,为家人,杀出一条生路,争得那一线宝贵的生机!甚至……有朝一日,能够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不再受制于人!
他缓缓转过身,不再看向那令人压抑的远方。目光重新变得坚定、冷静,充满了行动力。当务之急,是尽快、干净利落地处理掉县城里黄耀化那几个潜在的复仇火种,消除近在眼前的威胁。
然后,必须投入更多的时间与精力,更加刻苦地修炼《五行蕴灵功》,争取早日突破到后天中期,乃至更高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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