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盒被严嬷嬷带走，栖凤阁内重归死寂。那支失而复得的竹笛，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烫在林昭月的心上。萧烬的意图昭然若揭——他在用她过往的痕迹，一寸寸地剥开她最后的伪装，逼她承认，逼她面对。
夜色渐深，风雪似乎更急了，敲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林昭月毫无睡意，和衣躺在床榻上，睁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缠枝莲纹。每一丝风吹草动，都让她心惊肉跳。她在等，等一个必然到来的摊牌。
子时刚过，外间传来极其轻微的、不同于侍女脚步声的响动。那脚步声沉稳、压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停在了门外。
林昭月的心脏骤然缩紧，呼吸停滞。她猛地坐起身，紧紧攥住被角，目光死死盯住房门。
没有敲门声。门轴发出极其细微的“吱呀”声，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
一道高大的玄色身影，裹挟着室外的寒气，悄无声息地踏入室内。烛光摇曳，映出萧烬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他没有披大氅，只穿着寻常的墨色锦袍，发梢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雪粒，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燃烧的、令人胆寒的偏执。
他反手轻轻合上门，落栓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然后，他转过身，目光如同实质，瞬间锁定了床榻上的她。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炭火声，风雪声，甚至彼此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萧烬一步步走近，脚步很轻，却像踩在林昭月的心尖上。他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像以往那样带着压迫感逼近，只是站在那里，沉沉地看着她。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深邃难测。
“他们都说你死了。”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颤抖，“棺材里躺着的人，穿着你的嫁衣，面目青紫。”
林昭月浑身僵硬，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强迫自己与他对视，不敢流露出丝毫怯懦。
“灵堂上，我亲手劈开了棺盖。”他继续说着，目光一瞬不瞬地锁住她的眼睛，仿佛要从中榨取出真相，“里面的人，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冰冷得像一块石头。”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着林昭月的神经。她在他的叙述中，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魂魄飘荡的视角，看到了他疯狂屠戮、看到他抱着“她”的骨灰盒跪在废墟上的场景。
“可是……”萧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近乎崩溃的戾气，“你现在告诉我，你没死？！你换了一张皮，用着仇人的身份，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他猛地向前跨了一步，逼近床榻，巨大的阴影将林昭月完全笼罩。他身上那股混合着冷冽松香和淡淡血腥气的味道，强势地侵入她的感官。
“告诉我！”他低吼，眼底布满血丝，像是濒临绝境的困兽，“到底哪个才是真的？！是棺材里那个冰冷的尸体，还是现在这个……这个顶着林婉柔的脸，却有着林昭月魂魄的怪物？！”
“怪物”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林昭月的心脏。她猛地抬起头，积压已久的愤怒、委屈和绝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真的？”她声音颤抖，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尖锐，“真的就是你的太子和林婉柔联手给我灌下毒药！真的就是我怀着你的孩子血尽而亡！真的就是我孤零零地死在肮脏的柴房里！真的就是你现在把我像个怪物一样关在这里质问！”
泪水汹涌而出，她再也控制不住，嘶声喊道：“你问我哪个是真的？我告诉你，都是真的！我死过一次！现在活着的，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厉鬼！你满意了吗？！”
喊出这些话，她用尽了全身力气，整个人虚脱般瘫软下去，伏在床沿，肩膀剧烈地耸动，泣不成声。
萧烬僵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她的话语，她的眼泪，她眼中那刻骨的恨意和绝望，像一把把烧红的匕首，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和怀疑彻底搅碎、焚毁。
是真的……全都是真的。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那份混合着疯狂猜疑和偏执期待的壁垒，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巨大的、迟来的真相所带来的冲击，远比任何刀剑更残忍，瞬间将他击垮。
“孩子……”他喃喃出声，声音破碎得不成调，眼中是灭顶的痛楚和悔恨，“我们的……孩子……”
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紫檀木柱子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指关节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死死地盯着伏在床上哭泣的她，胸口剧烈起伏，像是无法呼吸。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呜咽的绝望，“如果我知道……如果我早知道……”
“告诉你？”林昭月抬起泪眼，眼中满是讥讽和悲凉，“告诉你什么？告诉你太子要杀我？告诉你我的好妹妹给我下了堕胎药？萧烬，在你眼里，那时的我，不过是一个与摄政王有染、失了清白的破鞋！你会信我吗？你会为了我，去对抗你的储君兄弟吗？！”
她的质问，字字诛心。
萧烬如遭重击，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无法反驳。当时的他，被嫉妒和流言蒙蔽了双眼，被所谓的皇家体面和权力权衡束缚了手脚……他确实，没有给她毫无保留的信任。
是他……间接害死了她和他们的孩子。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在他的五脏六腑里反复切割，带来灭顶的绝望。
他看着她哭泣的背影，那单薄的肩膀因为抽泣而微微颤抖。曾经，他只想将她护在羽翼之下，却最终亲手将她推入了深渊。而现在，她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归来，带着满腔的恨意，被困在这座他打造的华丽牢笼里。
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无尽的悔恨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淹没了他。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单膝跪了下来，就在她的床榻前。这个权倾朝野、从不向任何人低头的男人，此刻像是一个祈求宽恕的罪徒。
“昭月……”他唤着她的名字，声音沙哑脆弱，带着前所未有的卑微，“对不起……”
林昭月浑身一颤，哭声戛然而止。她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着跪在床前的萧烬。烛光下，他玄色的衣袍委顿在地，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近乎破碎的痛苦和恳求。
这一幕，冲击力太大，让她一时忘记了恨意，只剩下巨大的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
“对不起……”萧烬重复着，抬起头，赤红的眼睛紧紧望着她，里面有泪光闪烁，“是我蠢……是我瞎……是我没能护住你……”
他伸出手，似乎想触碰她，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指尖颤抖得厉害。
“给我一个机会……”他声音哽咽，“昭月……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求你……”
栖凤阁内，只剩下他卑微的祈求声，和她压抑的喘息声。风雪在窗外呼啸，却仿佛隔了一个世界。
对峙的结果，是两败俱伤的真相，和一个权势滔天的男人，最彻底、最不堪的溃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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