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农历七月十五，庆阳一带暑气未散，夯土地被烤得能烙饼子。北石窟寺文物管理员胡永禄，捏着那串磨得光亮的黄铜钥匙，沿着崖面例行巡视。
老胡四十八岁，干这行整二十年。他熟悉每座洞窟的呼吸——那些北魏的佛、菩萨、力士，在他眼里就像一群熟睡的邻居。他总说，佛窟白日是给人看的，夜里才是它们自个儿的时辰。这话不假，老胡每晚熄灯前，总能听见石壁深处传来极细微的窸窣声，像是衣袖拂过石面，又像窃窃私语。
那天傍晚有些异样。
暮色像掺了煤灰的染料，把天空染成一种污浊的紫红。热风卷着黄土灌进衣领，老胡后颈的汗毛竖了起来。他走到第165窟前——这是整个北石窟寺最大、最古老的窟，七佛并立，每尊都高过八米，北魏的手艺，佛像面容已风化得模糊，却依然透着那股端肃。
正要上锁，一股奇异的香气钻进鼻腔。
不是窟里常有的尘土味、蝙蝠粪味，也不是附近山崖上的苦艾草味。这香清冽又稠密，甜得发冷，冷得让人牙根发酸。老胡的手停在半空，借着最后一缕天光朝窟内望去。
窟深处那尊最高的佛像——据说是依照北魏某位皇帝相貌雕的——右手结着说法印。就在那石雕的食指指尖，一点白得晃眼的东西正在缓缓展开。
老胡揉了揉眼，摸出手电筒。
光柱切开黑暗，准确落在那指尖上。他看见了——那是一朵昙花，花瓣薄如宣纸，边缘透出月光般的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每展开一瓣，那股冷香就浓烈一分，挤满了整座洞窟，压在人的胸口上。
“优昙钵花……”老胡脑子里突然跳出这句。他是粗人，不识字，但这句是小时候村里老和尚常念叨的，“三千年一现，现则金轮王出。”老和尚说这话时，浑浊的眼睛里会闪出光，像是真的见过。
手电筒的光开始颤抖。
更骇人的事发生了：昙花的花蕊里，渗出细密的金色光点，飘浮在空中，慢慢聚拢，竟凝成一个模糊的人形。那人形披着北魏样式的宽大袍服，面孔似佛非佛，似人非人，悬浮在佛像前，微微颔首。
老胡想跑，腿却像钉死在夯土地上。他想喊，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气声。二十年来，他见过窟顶渗水、壁画剥落、燕子筑巢，甚至见过一次小地震时石块滚落，但眼前这光景，超出了他能理解的边界。
那人形缓缓抬起手臂，指向窟壁。
老胡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西壁底部，常年被阴影覆盖的地方。手电光移过去，他第一次看清，那里竟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不是汉字，像是梵文，又掺着些奇怪的符号。文字间，隐隐有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
冷香突然变得刺鼻，带着铁锈味。
人形开始变淡，声音却直接钻进老胡的脑袋里，不是通过耳朵，是直接从颅骨内响起的：“太延五年……匠人三十六……以血和泥……佛成之日……皆瞑目于此……”
破碎的句子，裹挟着巨大的悲怆砸过来。老胡感到眼睛发酸，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莫名的哀恸，像是突然继承了某个陌生人的全部记忆和痛苦。
昙花开始凋谢。
花瓣一片片蜷曲、变灰、粉碎。金色光点迅速暗淡，人形消散的最后一瞬，老胡看见那张模糊的脸上，似乎露出一丝解脱的微笑。
香气消失了。
窟里只剩下尘土和蝙蝠粪的味道。手电光照着佛像手指——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化了千年的石头，纹路清晰，没有任何开过花的痕迹。
老胡连滚爬爬冲出洞窟，锁门时黄铜钥匙三次对不准锁孔。那晚他蜷在值班室的木板床上，睁眼到天亮。窗外每一声虫鸣都像在重复那句“优昙钵花，三千年一现”。
第二天，省里来的专家正好巡查。老胡结结巴巴说了昨夜的事，领头的老专家推了推眼镜，笑了：“老胡，你是累出幻觉了吧。昙花是植物，怎么可能开在石头上？”其他人都跟着笑。
但老胡注意到，那位老专家在离开前，独自在165窟前站了很久，还用随身的小本记了什么。
一周后，省文物局突然来了文件，要求对北石窟寺进行全面测绘，重点就是第165窟。测绘队在西壁底部发现了那些刻字，请来北大教授辨认，说是失传已久的某种古代工匠纪事文字，记载了开窟时三十六名匠人因工期延误全部被处决的史实，末尾有一行小字：“愿吾等血肉，永护佛法。”
老胡主动申请调去守库房。人们都说他被那晚的“幻觉”吓破了胆。只有每月十五，他会半夜爬起来，走到能望见165窟的地方，站上一会儿。他说不清自己在等什么——或许不是等昙花再开，而是等那股冷香带来的悲怆再次降临，好确认那晚的一切不是梦。
多年后，老胡退休前最后一次清理165窟。阳光斜射进窟内，他看见佛像指尖有一处极浅的凹痕，形状酷似一朵将开未开的花。他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指，轻轻摸了摸。
石头冰凉。
但那一瞬间，他分明听见了一声叹息，不是从耳朵，是从心里响起的，悠长而释然，仿佛某个等待了千年的事，终于完结了。
老胡锁上窟门，把钥匙交给接班的年轻人。“夜里要是闻见香味，”他顿了顿，“别怕，那是老朋友打招呼呢。”
年轻人只当是老胡的怪癖，笑着接过钥匙。
只有庆阳地方志的角落里，多了一行小字：“一九七八年七月十五，北石窟寺管理员报称165窟佛像指现异花，查无实据。是年冬，该窟发现北魏工匠铭文，补史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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