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林郭勒的风像刀子，刮得红旗-151卡车的帆布篷噗噗作响。张国庆扶了扶眼镜，在本子上记下第三个坐标点。他是这支地质队里最年轻的技术员，刚从长春地质学院毕业两年，满脑子都是书本里的褶皱构造和储油层。
“小张，这边！”队长老马在五十米外喊。
张国庆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去，草根扎进裤腿。老马蹲在地上，手里捏着一把暗色的泥土。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个被钉在草原上的标本。
“闻闻。”老马把泥土递过来。
张国庆凑近，一股刺鼻的硫磺味混着某种甜腥气钻进鼻腔——是原油，未经过任何提炼的原始气味。可这一带的地质报告分明写着“无工业开采价值”。
“底下有东西。”老马站起身，跺了跺脚。
就在他跺脚的地方，地面裂开了。
不是缓慢的塌陷，而是像有什么巨兽在地下翻身，草皮向两侧撕开，露出半米宽的黑色伤口。紧接着，黑色的、粘稠的液体涌了出来，在夕阳下泛着诡异的光泽。不是汩汩流淌，而是一股一股地往外冒，像脉搏。
张国庆往后退了两步，鞋底已经沾上了那黑浆。他蹲下身，用手指蘸了一点，捻开。质感比普通原油更稠，在指尖拉出细丝，在最后一点天光下，竟然隐约泛着暗红色。
“见鬼了，”老马喃喃道，“这埋深不对啊……”
队里其他五个人都围了过来。厨师老赵嘀咕了句蒙古话，划了个奇怪的手势。他是本地招的临时工，总说些草原上的古老传说。
夜幕完全降临时，他们在裂缝五十米外扎营。风停了，草原陷入一种压迫性的寂静，连虫鸣都没有。张国庆躺在帐篷里，盯着顶棚上晃动的煤油灯光影，怎么也睡不着。外面传来老马和副队长低声讨论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词句飘进来：“重新测……上报……可能是新层位……”
后半夜，他被冻醒了。
看了看表，凌晨两点十七分。帐篷里冷得呼出的气都凝成白雾。张国庆裹紧大衣，决定去解个手。拉开帐篷帘的瞬间，他僵住了。
裂缝方向有光。
不是营地的光，也不是月光——那晚是朔日，根本没有月亮。是一种幽幽的、泛绿的光，从地面升腾起来，像低矮的雾，又像某种气体的燃烧。光雾中，有东西在动。
张国庆揉了揉眼睛，以为是幻觉。可那景象越来越清晰：骑兵，数不清的骑兵，穿着古老的铠甲，马匹披挂，长矛如林。他们沉默地行进，马蹄踏在地上却没有任何声音。最前方的旗帜上，隐约可见一个图腾——那是他在内蒙古博物馆见过的，成吉思汗的苏鲁锭。
“老马……”他想喊，声音卡在喉咙里。
整个队伍都从帐篷里出来了，没人说话。七个人站在草原的寒夜里，看着这不可能存在的景象。幽灵般的骑兵队绕着裂缝转圈，越来越快，最后变成一团旋转的光影。接着，为首的一名骑士——身形异常高大——举起了手中的长矛，指向天空。
没有雷声，但张国庆感到地面在震动。不是物理上的震动，而是一种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的战栗。裂缝处传来低沉的轰鸣，更多的黑色液体涌出，这次不是缓慢渗出，而是喷溅，像动脉被割破。
“长生天的怒火……”老赵跪了下来，用蒙古语念叨着什么。
张国庆想跑，腿却像生了根。他看见那些骑兵齐刷刷转过头——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他知道他们在“看”着这群地质队员。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爬上来，那不是对超自然现象的恐惧，而是一种更古老的、被猎食者盯上的本能恐惧。
“退后！都退后！”老马终于喊出声，声音劈了叉。
就在这时，那高大的骑士策马朝他们走来。马蹄踏过的地方，黑色的油渍从草根下渗出，形成一条蜿蜒的路径，直指营地。一步，两步，越来越近。张国庆能看清铠甲上的纹路了，锈迹斑斑，沾着某种暗红色的污渍。
二十米，十五米……
张国庆闭上眼睛，等待某种不可知的终结。
什么也没发生。
再睁开眼时，光雾正在消散，骑兵的身影变得透明，像融进夜色里的盐。几秒钟后，草原重归黑暗，只剩下裂缝处汩汩的冒油声，和七个人粗重的呼吸。
天亮后，裂缝周围十米的草地，全部被黑色油渍浸透。更诡异的是，那些油渍形成的图案，像极了一张粗略的地图。老马颤抖着掏出测绘本对比，发现油渍最密集的几个点，正好对应着他们之前标记的三个异常地质信号。
“他们在……指路？”副队长声音干涩。
争论持续了一上午。老马主张立即上报，副队长认为这种“灵异事件”说出去没人信，还会让整个项目被贴上迷信标签。张国庆没参与争论，他独自走到裂缝边，蹲下身。
白天的原油看起来正常多了，只是那股甜腥气还在。他忽然想起祖父——一个老盗墓贼——临死前说的话：“地底下埋着的不只是石头，还有时间。时间久了，什么都会成精。”
“小张，你觉得呢？”老马走过来。
张国庆看着远处起伏的草原，想到的是教科书里的一句话：石油是古生物的遗骸，经过数百万年转化而成。数百万年……足够记忆变成传说，传说变成幽灵吗？那些骑兵是否在守护什么？或者，他们就是这片土地记忆的一部分，以这种方式提醒后来者：有些东西，不能随便挖开。
“我们应该按油渍标记的点打钻，”张国庆听见自己说，“但每个钻孔前，都按蒙古族的习俗祭拜一下。”
老马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
三天后，在第一个标记点，钻头在三百米深处遇到了异常高压油层。黑色的原油喷涌而出，在阳光下像一道黑色的彩虹。老赵杀了一只羊，把血洒在钻井周围，用蒙古语唱起古老的祈福歌。
张国庆站在远处，没有靠近。他裤脚上还沾着第一晚的油渍，怎么洗都有一股淡淡的腥气。夜里他还是会惊醒，总觉得帐篷外有沉默的马蹄声。但渐渐地，那恐惧变成了别的东西——一种敬畏，对这片古老草原的敬畏，对时间本身的敬畏。
很多年后，这里建成了一个大油田。张国庆成了总工程师，他坚持在每个新钻井开工前，留出一片小小的祭拜区。没人知道为什么，只当是尊重当地文化。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祭拜的不是神，而是一个可能性：也许在某些夜晚，当油气管道的轰鸣暂时停歇，古老骑兵的幻影还会出现，沉默地巡视这片被现代文明刺破的土地。而地底涌出的黑色血液，既是财富，也是某种永恒的、无法被完全理解的记忆。
那晚的恐惧从未真正离开，它沉淀成了他职业生涯的底色。每次看到原油样品，他都会想起1989年草原上那个无月的夜晚，想起那些沉默的骑兵，想起老赵的祈祷，想起一种明悟：人类自以为在征服自然，也许不过是在与时间的幽灵做交易。
而所有交易，都有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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