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事馆的午后，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消毒水混合的沉闷气味。丁陌正伏案整理文件，窗外传来乌鸦沙哑的啼叫，更添几分压抑。突然，机要室方向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紧接着是武藤课长压抑着怒火的低吼：
“八嘎！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了！”
整个办公区的空气瞬间凝固。文员们纷纷低下头，连翻动纸张的声音都消失了。丁陌手中的钢笔微微一顿，墨水在文件上洇开一个小点。他不动声色地用吸墨纸按掉，继续书写，耳朵却捕捉着机要室门口的动静。
门被拉开，负责密电收发的资深事务官高桥踉跄着退出来，脸色惨白如纸，额角的汗珠在灯光下闪着光。他扶住墙壁才勉强站稳，领带歪斜地挂在脖子上，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很快，消息就像野火般在办公区蔓延——又出纰漏了。一份关于“清乡”行动物资调配的密电，在译电过程中出现了难以解释的延迟。电文本身密级不算最高，但在这个风声鹤唳的节骨眼上，任何与“清乡”计划相关的异常，都足以让武藤暴跳如雷。
丁陌缓缓放下钢笔，端起已经微凉的茶喝了一口。他清楚地感觉到，这场风波绝不简单。高桥是武藤用了多年的老部下，向来以严谨着称，连续出错不合常理。更重要的是，他敏锐地察觉到这背后暗流涌动——这不仅是高桥个人的危机，更可能是针对武藤，甚至是针对整个情报课的一次暗箭。
他必须介入，但不能直接插手。他需要找到一个既能帮武藤解围，又能让自己进一步获得信任的契机。
机会出现在第二天清晨。丁陌照例提前半小时来到领事馆，在门口签到簿上签字时，他“无意间”瞥见昨夜值班卫兵的交接记录。上面清楚地记载着，凌晨两点左右，机要室所在楼层的电闸曾短暂跳闸，值班电工进行过紧急维修。
这个细节如同火花，在丁陌脑海中一闪。他不动声色地签完名，像往常一样开始一天的工作。
上午十点，武藤召集情报课骨干开会。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凝重。武藤脸色铁青，手指敲打着桌面：“高桥君的事情，诸位都知道了。我不想听解释，只要结果——到底是谁，或者是什么原因，导致我们的通讯系统屡次出现问题？”
众人噤若寒蝉。负责通讯保障的田中少尉硬着头皮站起来：“课长，我们已经全面检查了所有设备，没有发现人为破坏的痕迹。或许……只是设备老化的原因……”
“设备老化？”武藤冷笑一声，“那为什么偏偏都在关键时刻出问题？为什么每次都是与‘清乡’计划相关的电文？”
这时，丁陌轻轻咳嗽一声，在得到武藤示意后站起身。他没有看任何人，而是面向武藤，语气平和地说：“课长，属下今早在查阅前几个月的值班记录时，发现一个细节。最近三个月，馆内电路系统已经发生过七次非计划性故障，其中四次集中在机要室所在楼层。”
他顿了顿，看到武藤的眉头微微皱起，才继续说：“而且，这四次故障都发生在深夜至凌晨时段，恰好是值班人员最疲惫、监管最松懈的时候。属下在想，会不会是电路系统存在的隐患，在某些特定条件下被触发了？”
他没有直接说“人为破坏”，而是把疑点引向了客观存在的电路问题。这个说法既解释了异常，又不会立即引发内部猜忌。
武藤的目光锐利起来：“说具体点。”
丁陌从文件夹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值班记录复印件，双手呈上：“课长请看，这是最近三次故障的详细记录。值得注意的是，每次故障前后，都恰逢天气骤变，或是馆内大功率设备集中使用的时候。”
他指着记录上的时间点：“比如上周二的故障，正值雷雨天气；而昨天的故障，则是在厨房大型冰柜启动后不久发生的。属下推测，可能是老化的电路在电压波动时特别敏感。”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武藤盯着记录看了许久，突然对田中喝道：“马上带人去检查整栋楼的电路，特别是机要室那段！我要知道到底是不是这个问题！”
“嗨！”田中如蒙大赦，赶紧带人去了。
两个小时后，检查结果出来了——机要室所在楼层的电路确实存在严重老化，多个接线处有烧灼痕迹，随时可能引发更大故障。更关键的是，技术人员在检修时发现，电闸箱的锁具有被技术性开启的细微痕迹，虽然不能确定是人为破坏，但至少说明安保存在漏洞。
这个结果让武藤长舒一口气。电路问题是客观存在的，这就为连续发生的“意外”提供了最合理的解释。至于锁具的痕迹，既可以归咎于检修人员，也可以理解为外部势力的试探——无论如何，都比存在一个隐藏的内鬼要好处理得多。
当天下午，武藤就下令全面更换领事馆的电路系统，并加强了对机要区域的安保措施。高桥虽然因为管理疏忽被记过处分，但总算保住了职位。
周五傍晚，武藤特意把丁陌留了下来。夕阳的余晖透过百叶窗，在办公室里投下长长的影子。
“竹下君，”武藤难得地用了比较随意的称呼，给他倒了杯威士忌，“这次的事情，你做得很好。”他晃着酒杯，目光深邃，“不仅解决了眼前的麻烦，更重要的是让我看到了你的细心和远见。”
丁陌双手接过酒杯，微微欠身：“课长过奖了。属下只是做了分内的事。”
“不，这不是分内的事。”武藤摇头，“在所有人都只顾着眼前的时候，你能从日常记录中发现规律，找到问题的根源，这很难得。”他抿了一口酒，突然问道：“你对现在的职位还满意吗？”
丁陌心中一动，知道关键时刻来了。他保持着谦逊的姿态：“能在课长麾下效力，是属下的荣幸。”
武藤满意地点点头：“下周一开始，机要室的日常管理工作由你负责。所有进出机要室的文件和人员，你都要亲自过目。特别是与‘清乡’计划相关的文件，你要做好分类整理，定期向我汇报。”
机要室主管！这个职位虽然不算很高，却是情报流转的核心枢纽。丁陌强压下心头的震动，郑重地行礼：“属下必定竭尽全力，不负课长信任！”
走出武藤办公室时，夜幕已经降临。丁陌站在领事馆门口的台阶上，看着租界里渐次亮起的灯火，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
他不仅化解了一场可能波及自身的危机，更借机获得了梦寐以求的权限。现在，所有与“清乡”计划相关的文件都要经过他的手，这意味着他距离获取完整情报只有一步之遥。
远处传来黄浦江上轮船的汽笛声，悠长而苍凉。丁陌整理了一下领带，迈步走入上海的夜色中。他的步伐稳健从容，仿佛刚才那个改变命运的任命，不过是漫长潜伏生涯中一个寻常的注脚。
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真正进入了这场博弈的核心圈。深渊之影，正在悄无声息地向着最机密的地带渗透。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这片暗礁密布的水域中，找到那条通往光明的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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