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丁陌换了一身不起眼的深色长衫，戴上礼帽，像个寻常的夜归职员，融入了上海的夜色中。他没有直接去往约定的联络点，而是先乘坐电车，在几个街区随意兜转，确认身后没有“尾巴”后，才拐进了一条靠近苏州河的、散发着潮湿霉味和垃圾酸臭的小巷。
巷子深处，有一家通宵营业的、极其破旧的馄饨摊。冒着热气的锅灶，昏黄如豆的马灯，构成了这黑暗角落里唯一的光源和暖意。摊主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只顾低头包着馄饨，对来往客人漠不关心。
丁陌在角落一张油腻的桌子旁坐下，要了一碗馄饨。他慢条斯理地吃着，目光却看似无意地扫过巷口。几分钟后，一个穿着蓝布印花旗袍、围着素色围巾的身影出现在巷口，略微张望了一下，便径直走了过来，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正是陈雪。
她清秀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澈镇定。她没有看丁陌，只是低声对摊主也要了一碗馄饨。
“风声有点紧，”丁陌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汤水，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武藤最近像条被踩了尾巴的狗，见谁都想咬一口。”
陈雪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听到了。
“最近市面上不太平，听说城外几个庄子闹土匪，抢了不少粮食和牲口。”丁陌继续说道，话锋一转，“官府可能要派兵去清剿，动静估计不小，就在这几天。让你们东家小心点，别被殃及池鱼。”他将那份关于扫荡的情报核心内容，用这种隐晦的方式传递了出去。
陈雪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她听懂了。“东家知道了，会小心的。多谢先生提醒。”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东家让我带话，上次的‘货’收到了，解了燃眉之急。东家说……先生是雪中送炭。”
她说的是之前丁陌通过中村渠道，成功交付的那批战场急救药品。虽然数量不多，但显然对红党极为重要。
丁陌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微微一动。他知道红党经费困难，这句“雪中送炭”背后，是实实在在的感激。这与他跟军统交易时，那种赤裸裸的金钱往来截然不同。
“买卖而已，各取所需。”丁陌淡淡道，语气依旧保持着商人的疏离，“告诉你们东家，下次有什么好‘生意’，还可以找我。价格，好商量。”他刻意强调了“价格”，既是维持人设，也是在试探红党下一步的需求，同时为自己后续索要军统经费做铺垫——看，我为“抗日事业”垫付了多少“业务开支”和“必要成本”。
陈雪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想穿透他冷漠的外表，看清他内心真实的想法。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点了点头：“话一定带到。”
两碗馄饨很快见底。丁陌放下筷子，掏出几张零钱放在桌上，站起身，压了压帽檐，没有再看陈雪，转身便消失在小巷另一头的黑暗中，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陈雪看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碗里剩余的一点汤水已经凉透。她脑海中回响着来时“渔夫”同志对她的叮嘱：“‘深渊’同志的价值，已超越一个整编师团。他是插入敌人心脏最锋利、也最隐蔽的一把尖刀。保护好他，就是保护我们最宝贵的财富。”
“超越一个整编师团……”陈雪在心里默默重复着这句话，感受着其中沉甸甸的分量。她不知道这位神秘的“深渊”究竟是谁，长什么模样，有过怎样的经历。她只知道，他提供的情报一次次让同志们化险为夷，他送来的药品挽救了无数战友的生命。他像一道隐藏在最深黑暗中的光，无声无息，却照亮了前进的路，抵御了刺骨的寒。
她站起身，也将饭钱放在桌上，拢了拢围巾，朝着与丁陌相反的方向走去。夜色浓重，前路未卜，但她的脚步却比来时更加坚定。因为她知道，在这座看似铁板一块的敌人营垒里，有一个无比重要的“自己人”，正在与她们并肩战斗。
而此刻的丁陌，已经回到了自己位于日租界的公寓。他拉紧窗帘，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书房里，台灯再次亮起。他摊开信纸，开始构思如何向军统的“财神爷”苏念卿汇报。
他需要为即将到来的“清乡计划”核心情报索要天价经费，同时，还要为之前“垫付”的“业务开支”（包括那批药品的采购和打点，尽管大部分钱落入了他的秘密金库）申请报销。他笔下的理由冠冕堂皇：为了维持“竹下贤二”这个身份的高效运转，为了笼络线人（如中村及其“表亲”），为了获取更高级别的情报，必要的投入不可或缺。“打通关节需要金条，安抚眼线需要美金，购买设备需要硬通货……”他将每一项经济需求都精细地包装成不可或缺的业务成本，写得理直气壮，仿佛每一分钱都会用在刀刃上。
写完这封充满“专业”和“成本核算”的信，他将其加密，准备通过秘密渠道发出。做完这一切，他才感到一阵深沉的疲惫袭来，太阳穴的跳动更加明显。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武藤多疑的脸，南造云子妩媚却暗藏机锋的眼神，苏念卿公事公办的冷漠，陈雪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还有松本优子那双如同毒蛇般阴冷、始终未曾放弃搜寻的眸子……
各方势力如同巨大的漩涡，而他身处漩涡中心，凭借着一份来自未来的认知和一个危险的能力，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他清楚，“深渊”的价值，就在于他能在这片黑暗的泥潭中，为光明的一方汲取养分，输送生机。
代价是他的精神时刻处于紧绷状态，如同拉满的弓弦。但他没有退路。从他决定利用“竹下贤二”这个身份，在这乱世中践行自己那份来自现代的朴素正义感和“投资”理念开始，他就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他知道，不久的将来，当他把那份关乎无数人生死的“清乡计划”核心地图交出去时，无论是在军统那里换来的真金白银，还是在红党那里积累的、无法用金钱衡量的信任与“期货”承诺，都将是他继续走下去的资本。
夜还很长，黑暗依旧浓重。但丁陌知道，他每在这深渊中潜行一步，黎明的到来，或许就能早上一分。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再次睁开的眼睛里，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与坚定。
“深渊”的价值，就在于他永不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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