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桥感觉自己像是走在一条越来越窄的钢丝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而两头还在不断收紧。武藤课长那冰冷的、充满怀疑的目光，南造云子那看似无意实则句句带刺的“关心”，都像是一根根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他日益紧绷的神经上。
他试图更加努力地工作，将每一份报告做得尽善尽美，对每一个命令都执行得一丝不苟。他甚至减少了与其他部门军官的私下往来，生怕再落下什么口实。但这一切似乎都无济于事。武藤看他的眼神，非但没有缓和，反而越发挑剔。有一次，仅仅因为一份情报摘要的格式略有瑕疵，武藤就当众将他训斥了足足十分钟，言辞之严厉，让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噤若寒蝉。
恐慌如同藤蔓，悄悄缠绕上高桥的心脏。他开始失眠，夜里躺在床上，眼前反复闪现武藤阴沉的脸色和南造云子那意味深长的笑容。他试图回忆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却始终找不到那个致命的症结。这种无形的压力，比直面枪林弹雨更让人窒息。
就在高桥惶惶不可终日之时，一个看似偶然的机会出现了。后勤部门有一批因“保管不善”而略有霉变的军用罐头需要紧急处理，按照规定应销毁报损。负责此事的后勤军官小野，是个出了名的贪财角色，与高桥过去因工作分配问题有过几次不快。
小野找到了高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高桥副课长，您看这批罐头，销毁了实在可惜。我认识黑市上几个朋友，或许可以……稍微处理一下，换点小钱，补贴一下部门的茶水费。当然，所得收益，自然少不了您那一份。”
若在平时，高桥绝对会严词拒绝，甚至可能上报。这种倒卖军用物资的行为，风险极大。但此刻，他被武藤逼得走投无路，急需找到一条出路，无论是为了积累一些随时可以跑路的钱财，还是为了证明自己并非毫无“价值”。小野的提议，像是一根有毒的稻草，出现在即将溺毙的他面前。
他犹豫了。内心挣扎了许久，对前途的恐惧最终压倒了理智和纪律。“动作要快，手脚要干净，绝对不能留下任何痕迹！”他压低声音，对小野叮嘱道，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
小野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光芒，连连保证：“您放心，绝对万无一失！”
然而，高桥并不知道，这个“机会”，本身就是一张精心编织的网。他更不知道，就在他与小野密谈的时候，一双冷静的眼睛，正透过半掩的百叶窗缝隙，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丁陌收回目光，坐回自己的办公椅，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鱼儿，终于忍不住要咬钩了。
他不需要亲自去搜集证据，那太危险，也容易留下痕迹。他只需要等待，等待小野将事情办妥，等待高桥拿到那笔烫手的钱。然后，他会用一个“恰到好处”的方式，让这件事“意外”地暴露在武藤面前。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领事馆内气氛略显沉闷。武藤坐在办公室里，心情依旧不佳。泄密事件迟迟没有进展，上面催得越来越紧，而内部似乎也潜藏着不安定的因素，这让他烦躁异常。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进来的是丁陌，他手里拿着一份刚收到的、关于码头区域治安情况的例行报告。
“课长，这是码头区本周的情况汇总。”丁陌将报告放在桌上，语气平稳。
武藤漫不经心地接过，正要随手放到一边，目光却被报告末尾附注的一条简短信息吸引住了。那是一条几乎不会被人在意的治安小事件记录：昨夜，码头区三号仓库附近发生小规模斗殴，疑似黑帮争夺地盘，现场遗留少量印有特殊标识的军用罐头包装。
“军用罐头？”武藤的眉头瞬间拧紧。他立刻想起了前几天后勤部门报上来的那批待销毁的霉变罐头。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猛地抬头，看向丁陌：“竹下，这条信息，你怎么看？”
丁陌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思索神情，沉吟道：“课长，这……似乎有些蹊跷。按规定，待销毁物资应该严格封存，怎么会流到黑市上，还引发争斗？除非……”他适时地停顿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但武藤已经听懂了他的潜台词——除非是内部有人监守自盗！
一股怒火猛地窜上武藤心头。他最近正为各种不顺心的事情恼火，高桥的“不安分”更是让他如鲠在喉。此刻，这条看似微不足道的信息，仿佛瞬间点燃了他所有积压的负面情绪。
“查！立刻给我查清楚！”武藤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后勤部那批罐头，是谁经的手！还有，高桥……他最近和后勤部的人有没有异常接触！”
他几乎下意识地将高桥与这件事联系了起来。那个梦境里的暗示，南造云子的话语，以及高桥近日来的“反常”，此刻都成了指向他的“证据”。
武藤直接绕开了常规调查程序，动用了自己的亲信，秘密而迅速地进行核查。结果几乎毫无悬念——经手人是小野，而小野在事发前，确实与高桥有过数次私下接触。甚至有人“回忆”起，曾看到高桥和小野在楼梯间低声交谈，神情鬼祟。
当这些“证据”摆到武藤面前时，他彻底爆发了。
“八嘎！”武藤怒吼一声，将桌上的文件全部扫落在地。他感觉自己被背叛了，被自己一直信任（或者说，曾经还算信任）的副手背叛了！倒卖军用物资，这不仅是渎职，更是对他权威的公然挑战！尤其是在这个敏感时期，这简直是在他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他甚至没有给高桥任何辩解的机会。当高桥被两名武藤的亲信宪兵“请”进课长办公室时，他看到的是武藤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以及扔到他面前的那些关于罐头事件和小野供词（在小野被“严肃询问”后，他毫不犹豫地把高桥供了出来）的文件。
“高桥！你还有什么话说！”武藤的声音如同冰碴。
高桥看着那些文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想要说自己是受了小野的蛊惑，想要说自己只是一时糊涂……但在武藤那杀人般的目光下，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武藤都不会相信了。那种根深蒂固的怀疑，已经彻底扼杀了他任何辩白的可能。
“课长……我……”高桥瘫软下去，面如死灰。
武藤厌恶地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苍蝇：“带下去！按军法处置！”
他没有明说如何处置，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高桥的政治生命，甚至可能是自然生命，都已经走到了尽头。
丁陌站在办公室外，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怒吼和高桥绝望的啜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就像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冷静地看着自己导演的这出戏，按照预定的剧本，走向终幕。
借刀杀人，兵不血刃。
高桥被迅速而低调地清理了。对外宣称是调往其他地方任职，但领事馆内稍微有点门路的人都知道，这位曾经风头不小的副课长，已经彻底完了。有人唏嘘，有人庆幸，更多的人是感到一阵寒意，对武藤课长的敬畏又加深了一层。
而丁陌，则在这场风波中，进一步巩固了自己的地位。武藤在清除了“内鬼”之后，似乎心情舒畅了不少，对办事“得力”、又“善于观察”的丁陌，越发倚重。一些原本由高桥负责的、不那么核心但接触面更广的工作，开始逐渐转移到丁陌手上。
傍晚，丁陌离开领事馆，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微凉的夜风吹拂着他的面颊，带走了一丝疲惫。
除掉高桥，只是前进路上扫清的一块绊脚石。他清楚地知道，真正的危险，从来不是这些明面上的对手。那个隐藏在暗处，如同毒蛇般蛰伏的松本优子，才是最大的威胁。她虽然暂时沉寂，但直觉告诉她，这个女人绝不会轻易放弃。
还有红党那边需要的盘尼西林，军统那边不断加码的任务和试探，以及那个越来越近的“清乡计划”……
千头万绪，纷繁复杂。但丁陌的心，却异常平静。他就像是一个最老练的舟子，驾驶着一叶扁舟，航行在暗流汹涌的大海上，小心翼翼地避开每一个漩涡，利用每一道水流，坚定地驶向自己认定的彼岸。
他抬头看了看上海灰蒙蒙的夜空，那里没有星光，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但他知道，在这片黑暗之下，正有无数的暗流在涌动，有无数的较量在无声地进行。
而他，代号“深渊”，将继续在这片黑暗的泥沼中潜行，直到撕开这黎明前最厚重的夜幕。他加快脚步，身影很快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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