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藤一郎办公室那扇厚重的橡木门在身后合拢，仿佛也短暂地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丁陌背靠着冰凉的大理石墙面，方才强装的镇定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被冷汗微微浸湿的后背，以及脑海中高速运转的警报。
中村的惶惑，运输队的异常，松本优子直奔宪兵队的行动……所有这些碎片，都指向一个明确的事实——城西码头的情报泄露，已经引发了日军的内部震荡。风暴的前兆，已然清晰可辨。
他快步回到自己的独立办公室，反锁房门。窗外，夕阳正将最后的余晖涂抹在领事馆森严的建筑轮廓上，却透不进一丝暖意。他需要立刻行动，在风暴彻底降临前，布下尽可能多的防护。
首先，是给军统的警告。他不能再通过需要时间周转的死信箱，必须启用紧急联络方式。他迅速用密码写就简短信息：“风紧，速撤，勿动城西。” 这八个字，足以让苏念卿明白事态严重性，停止任何可能暴露的侦查行动。他将纸条用特殊药水处理，字迹隐去，然后小心地藏入一枚空心硬币的夹层。这枚硬币，他会在下班途中，“无意”间遗落在与苏念卿约定的某个紧急信号点——一个菜市场入口特定的排水沟缝隙。
做完这一步，他略松了口气，但心弦依旧紧绷。军统这边暂时稳住，但真正的威胁，来自领事馆内部，来自那条被惊动的毒蛇——松本优子。
她直接介入宪兵队的调查，意味着此事已超出普通泄密范畴，上升到了反间谍和内部清洗的高度。她的调查逻辑会是什么？丁陌大脑飞速推演。
情报泄露，必然有源头。接触过“清乡”行动相关信息的人员，尤其是近期行为异常、或有条件接触到相关文件碎片的人，都会成为她的怀疑目标。自己这个新近获得武藤些许“赏识”，能够接触非核心情报简报的“竹下贤二”，恐怕很难完全置身事外。
不能被动等待。他必须主动塑造自己的“安全形象”。
他再次拿起那份关于“铁路线推测”的报告副本，目光落在上面。仅仅展现勤勉是不够的，他需要展现的是“专注”与“对核心机密的无知”。他要在松本优子可能到来的审查中，给她留下一个“埋头于边缘情报分析、对真正核心（城西码头）毫不知情”的印象。
他仔细回忆了自己近期经手的所有简报，确认没有任何一份直接、明确地提及城西码头与“清乡”行动的关联。他所有的推断都基于交叉分析和零碎信息整合。这很好，这给了他操作的空间。
他将那份“铁路线推测”报告，以及另外几份他标记过的、关于其他区域治安或经济动向的简报摘要，故意散乱地放在办公桌最显眼的位置。而涉及后勤运输、码头区域巡逻记录等可能间接关联的文件，则被他小心地归入已处理完毕的档案堆中，显得并不特别关注。
这是一种心理暗示，一种对调查者视线的引导。
随后，他调整呼吸，努力让因紧张而略微加速的心跳平复下来。他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尤其是在面对松本优子的时候。那个女人的直觉，敏锐得可怕。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预感，下班前一个小时，那股熟悉的、带着冰冷压迫感的气息，再次笼罩了资料课所在的楼层。
松本优子出现了。她没有穿往常的西装套裙，而是一身利落的深色便装，脚步无声，如同幽灵般穿过走廊。她没有直接来找丁陌，而是先去了机要室，随后又找了几个与文件流转相关的低阶文员问话。
丁陌透过办公室门缝，冷静地观察着。他看到那些被问话的文员，个个面色发白，回答问题结结巴巴。松本优子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偶尔用那双冷冽的眼睛扫过周围，仿佛在评估每个人的反应。
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整个楼层鸦雀无声，只剩下松本优子偶尔提出的、语调平缓却带着致命寒意的问题。
终于，那脚步声停在了他的办公室门外。
“咚咚。”敲门声依旧是不轻不重的两下。
丁陌深吸一口气，脸上迅速调整出略带紧张和恭敬的神情，起身开门。
“松本小姐。”他微微躬身。
松本优子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目光如同精确的探针，先是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缓缓扫过整个房间，最后落在他桌面上那些散乱的、关于“铁路线”和其他无关区域的报告摘要上。
“竹下君，在工作？”她走了进来，语气平淡。
“是，在整理一些简报分析。”丁陌让开位置，姿态自然，“有些关于敌方可能利用铁路线调动物资的推测，还想再完善一下。”他适时地将松本的注意力引向桌面上那些他刻意展示的“成果”。
松本优子的目光在那些文件上掠过，不置可否。她走到桌前，手指看似随意地拂过那摞文件，却没有拿起任何一份细看。
“最近馆内发生了一些事情，”她抬起眼，看向丁陌，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关于一些不该外泄的信息。竹下君平时接触文件比较多，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或者，听到过什么特别的议论？”
问题来了。
丁陌心中警铃大作，但脸上却适时地露出几分茫然和努力回忆的神情：“不同寻常？松本小姐指的是……我最近主要精力都在整理旧档和筛选这些外围情报上，”他指了指桌上那些文件，“武藤课长要求关注可能的后勤动向。其他的……倒是没太注意。议论的话，中村前辈好像提过一句运输队最近比较忙，具体忙什么，他没细说。”
他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外围情报）”的形象，并且巧妙地将中村抛出来作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信息源。中村的抱怨是事实，但层级很低，符合他“竹下贤二”能接触到的信息层面。
松本优子静静地听着，那双眼睛仿佛能穿透表象。丁陌维持着坦诚的表情，甚至带着一丝因为无法提供更有价值信息而微微显露的窘迫。
几秒钟的沉默，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
“嗯。”最终，松本优子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再次扫视了一下房间，尤其在那个堆放已处理文件的角落停留了一瞬，然后便转身向外走去。
“做好自己的事。”她留下这句话，身影消失在门外。
丁陌站在原地，直到那高跟鞋的声音彻底远去，才缓缓关上门，后背重重地靠在门板上，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憋在胸口的浊气。
第一轮接触，算是勉强过关。松本优子没有找到明显的破绽，但他能感觉到，那条毒蛇的信子，已经在他周围扫过。
风暴的前兆，已然化作领事馆内无处不在的低气压和审视的目光。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松本优子不会因为一次问话就放弃。她的调查，只会更加深入，更加细致。
他必须更加小心，如同在雷区行走，每一步都要计算精准。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了上海。
风暴正在云层之上积聚力量，而他已经能听到那隐约传来的、令人心悸的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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