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并非纯粹的光线缺失，而是一种粘稠的、仿佛具有生命和质量的黑暗。潜水钟的探照灯光束射入其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仅仅照亮前方极短的距离，光线边缘迅速被黑暗吞噬、扭曲，显得异常无力。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金属锈蚀气味，混杂着一种更古老的、如同沉睡巨兽呼吸般的硫磺与臭氧的味道。
“氧气含量正常，无毒害气体。但磁场异常强烈，所有远程通讯和精确定位设备均已失灵。”塞尔玛冷静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内响起，带着一丝电子干扰的杂音。他们彻底与外界失去了联系，成为了这座青铜巨城腹腔中的孤舟。
路明非被楚子航半扶着，强忍着大脑被掏空后又遭重击的眩晕和剧痛，努力睁大眼睛观察着外界。潜水钟正行驶在一条极其宽阔的青铜甬道中，甬道四壁布满了难以理解的巨大浮雕，描绘着星辰运转、巨龙翱翔、以及古老先民祭祀火焰的场景。这些浮雕并非死物，在探照灯扫过时，其线条隐隐流动着暗哑的光泽，仿佛有液态的金属在其中缓慢循环。
“我们进来了……”阿廖沙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撼，“这简直是神迹……或者说，魔鬼的造物。”
“是炼金术的极致，一座活着的城市。”路明非声音沙哑地纠正，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座城的本质。这里的每一寸青铜都在呼吸，都在倾听，都在……等待着什么。
他的目光扫过墙壁上那些看似杂乱的纹路，在狮心会先辈的笔记和“原着剧本”的提示下，他能辨认出那是极其复杂的炼金矩阵的一部分，是整个青铜城能量循环系统的“毛细血管”。贸然触碰，可能会引来灭顶之灾。
“按照既定路线，左转。”路明非下达指令。他凭借记忆和笔记，规划了一条相对“安全”的路径，旨在绕过原着中那些已知的致命陷阱，直抵核心区域。
潜水钟缓缓转向，驶入另一条稍窄的通道。这里的墙壁不再是宏伟的叙事浮雕，而是布满了无数细小如血管、又似神经丛般的凸起纹路，它们微微搏动着，散发出微弱的生物荧光，将通道映照得一片幽绿，诡谲异常。
老唐在角落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进入青铜城后，他与诺顿之间的联系似乎被急剧放大，他脸上的痛苦之色愈发浓重，金色的竖瞳几乎要占据整个眼眶。
“他……很不稳定。”楚子航的手始终按在村雨的刀柄上，黄金瞳在幽绿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冰冷。
“我知道。”路明非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精神力透支带来的恶心感，“他在‘回家’，这里的每一分气息都在呼唤他体内那个沉睡的……或者说，正在苏醒的‘王’。”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扑翼声从通道深处传来，由远及近，迅速变得密集，如同千万张纸片在同时振动。
“有东西来了！”阿廖沙立刻操控潜水钟悬停，将探照灯功率开到最大。
光束尽头，一片黑压压的“云”正朝着他们飞速涌来！那是由无数只巴掌大小、形似蝙蝠，却长着青铜色泽骨翼和锋利口器的生物组成的洪流！
“镰鼬！是青铜城圈养的镰鼬群！”塞尔玛立刻识别出来，声音紧绷，“它们能瞬间啃噬钢铁！”
原着中的致命杀手之一，还是遭遇了。路明非心中凛然，他的介入改变了入口，却没能完全避开这些守护迷宫的小怪物。
“关闭所有非必要光源！引擎静默！”路明非急声道。镰鼬群对声音和光线极其敏感。
阿廖沙立刻执行。潜水钟陷入黑暗和寂静，只有仪器表盘发出的微弱冷光和窗外那越来越近、令人齿冷的扑翼声。
然而，镰鼬群似乎已经锁定了他们这个不速之客，丝毫没有转向的意思，如同死亡的潮水般涌来！
楚子航的村雨已然完全出鞘，冰冷的刀锋在幽暗中反射着仪器微光，他准备强行破开潜水钟，以自身为饵引开或者歼灭这群怪物。这无疑是自杀性的行为。
“不行！”路明非一把按住楚子航的手臂，他的手指因为虚弱而微微颤抖，但力道却异常坚决。他不能看着楚子航在这里折损。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精神力枯竭，无法使用大规模“叙事干涉”。硬拼是下下策。那么……
他的目光猛地投向痛苦挣扎的老唐，一个极其冒险的念头闪过脑海。
“老唐！”路明非几乎是扑到老唐身边，双手用力抓住他的肩膀，无视那几乎要灼伤他皮肤的炽热龙血气息，死死地盯着那双在金色与黑色之间剧烈切换的瞳孔，“听着！诺顿！我知道你能听见！”
老唐的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一串模糊不清、夹杂着龙文音节的声音。
“看看这些卑贱的造物！它们竟敢阻拦君王回归御座！”路明非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模仿自路鸣泽那种蛊惑人心的腔调，他不是在安抚老唐，而是在刺激诺顿的意志！“展现你的威严！让你的仆从退下！”
这是赌博！赌诺顿的骄傲不容挑衅，赌这位青铜与火之王的潜意识，即使在混乱中，依然保持着对这座城、对这些低等龙族亚种的绝对支配力！
几乎在路明非话音落下的瞬间，老唐猛地昂起了头，发出一声完全不似人类的、充满了无尽威严与暴怒的咆哮！那咆哮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所有人的精神层面，如同洪钟大吕，震得整个潜水钟都在嗡鸣！
与此同时，他那双彻底化为纯金色的瞳孔，如同两轮缩小的太阳，迸射出实质般的威压，穿透了潜水钟的观察窗，扫向汹涌而来的镰鼬群！
奇迹发生了。
那如同死亡潮水般的镰鼬群，在接触到那纯粹龙威的刹那，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前冲之势戛然而止！紧接着，它们发出了惊恐无比的尖利嘶叫，原本整齐的阵型瞬间崩溃，互相碰撞、践踏，如同见了猫的老鼠般，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仓皇失措地向着来路、向着通道两侧的黑暗缝隙中逃窜而去！
几秒钟内，那令人窒息的扑翼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通道内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潜水钟内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成功了！
路明非松开老唐，脱力地滑坐在地上，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刚才那一刻，他仿佛在与一头真正的巨龙对视，灵魂都在战栗。
老唐在发出那声咆哮后，仿佛耗尽了力气，重新瘫软下去，眼中的金色略微黯淡，但属于人类的意识似乎并未回归，只是陷入了更深沉的混乱与痛苦之中。
楚子航缓缓收刀入鞘，看向路明非的眼神更加复杂。他刚才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源自老唐（或者说诺顿）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威压。而路明非，竟然敢如此直接地挑衅并利用这股力量……
“路专员……你……”阿廖沙和塞尔玛看着路明非，眼神中充满了敬畏与后怕。他们此刻才真正意识到，这个看似虚弱不堪的S级，掌握着何等危险而不可测的“钥匙”。
“继续前进。”路明非没有解释，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这条路……暂时安全了。”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利用诺顿的威压驱散镰鼬，无异于在黑暗的森林里点燃了一支火把，固然驱散了狼群，但也可能惊醒更可怕的存在。
潜水钟再次启动，在幽绿色的、搏动着的通道中缓缓前行。周围的景象开始发生变化，通道不再笔直，开始出现岔路，墙壁上的纹路变得更加复杂，甚至开始缓缓移动、重组，仿佛整座迷宫都在活过来，审视着他们这些闯入者。
“我们好像……在绕圈子。”过了许久，塞尔玛看着毫无变化的外部环境和仪器上紊乱的读数，皱眉说道。
“不是绕圈子。”路明非紧盯着墙壁上那些流动的纹路，感受着其中蕴含的、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意念波动，“是迷宫本身在变化。它在排斥我们，或者说，在引导我们去它想让我们去的地方。”
这座城是活的，拥有自己的意志。它感知到了诺顿的回归，也感知到了他们这些“异物”。它在试探，在观察。
路明非再次拿出那份羊皮纸笔记，手指划过上面梅涅克·卡塞尔留下的潦草注释：“……迷宫非死物，其核心受‘城灵’掌控。欲达核心，需与之沟通，或……欺骗其感知。”
沟通？如何与一座城市沟通？欺骗？又该如何欺骗？
路明非闭上眼睛，不再依靠视觉，而是将残存的精神力如同蛛网般小心翼翼地向四周延伸，不去触碰那些强大的能量节点，只是去感受那弥漫在整个空间中的、属于青铜城的“集体意识”。
那是一种混沌、古老、充斥着火焰与金属执念的意志。它并非一个统一的思维，更像是由无数死在此地的生灵残念、炼金矩阵本身的运行逻辑以及诺顿\/康斯坦丁赋予的创造意志混合而成的庞杂信息流。
在这片混沌中，路明非捕捉到了一丝异常清晰、异常强烈的“呼唤”。那呼唤充满了孺慕、依赖、以及一种令人心碎的孤独感，源头指向迷宫的最深处。
康斯坦丁……是你在呼唤你的哥哥吗？路明非心中明了。
但同时，他也感知到了另一股更加隐晦、更加冰冷的“注视”。这股注视带着审视、疑惑，以及一丝……被冒犯的怒意。它来自另一个方向，更加深邃，更加黑暗。
那是诺顿完全苏醒后的意志？还是这座城本身更深的恶意？
路明非猛地睁开眼睛，指向那条散发着康斯坦丁呼唤气息的通道：“走这边！”
他决定回应那孤独的呼唤。或许，康斯坦丁是打破僵局的关键。
潜水钟转向，驶入那条通道。这一次，通道不再变化，墙壁上的纹路也变得柔和，仿佛在为他们让路。周围的温度开始明显升高，空气变得灼热，甚至能看到远处隐隐透出的暗红色光芒。
他们正在接近青铜城的核心，接近那孕育着龙王力量的熔炉所在。
然而，就在潜水钟即将驶出这条通道，进入一个更加广阔空间的前一刻，异变再生！
一直沉寂的老唐，突然再次剧烈挣扎起来，他抬起头，金色的瞳孔不再混乱，而是充满了某种古老的、冰冷的智慧。他看向路明非，嘴唇翕动，用一种低沉而沙哑、完全不属于老唐的嗓音，吐出了一串清晰无比的龙文：
“外来者，你携吾半身，踏足御座之间，意欲何为？”
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在路明非脑海中炸响！
这不是老唐！这是诺顿！是青铜与火之王，借助老唐的身体和与路明非的“血契”连接，直接对他发出了质问！
真正的考验，在这一刻，才正式降临。路明非这个“导演”，必须直面他这场大戏里，最重要也最危险的“主角”之一了。
路明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压下灵魂深处因直面龙王意志而产生的战栗，他迎着那双冰冷的黄金瞳，没有回避，同样用低沉而清晰的语气，以人类的语言回应：
“不是意欲何为。而是来……做一个了断。为了他，”他指了指老唐，“也为了……你的弟弟。”
他提到了康斯坦丁。
“诺顿”的瞳孔，骤然收缩。整个潜水钟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成了钢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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