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这话。”我打断他，“我相信你的能力，也相信你的设计理念是对的。现在要做的，是找出问题，改进设计，重新试验。”
“好！”李明重新振作起来，“我今晚就重新计算！明天去太钢选材！”
李明趴在绘图板上，重新计算连杆的受力分析。几位老工程师围在旁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
“老李，你这个连杆小头的结构得改改，应力集中太厉害。”
“对，加个过渡圆角。”
“材料我觉得可以用40铬，强度比45号钢高百分之三十。”
“但40铬加工难度大啊……”
“加工难度大也得用！可靠性第一！”
我让人从食堂端来夜宵——白菜粉条炖豆腐，玉米面窝头。大家一边吃一边讨论，困了就趴在桌上眯一会儿，醒了继续干。
凌晨三点，新的设计方案终于出来了。连杆结构做了优化，材料改用40铬钢，关键部位还增加了加强筋。
“明天一早去太钢。”李明眼睛通红，但精神亢奋，“如果材料能解决，加工的话……咱们工业园现在有机床吗？”
王工程师说：“有两台旧车床，一台铣床，精度一般。”
“够了！”李明说，“我先加工几个样品做试验，如果没问题，再找专业厂家批量生产。”
我看着这群忘我工作的技术人员，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脊梁——清贫，但坚韧；朴实，但执着。
第二天一早，李明和王工程师就出发去了太原钢铁厂。
我留在工业园，继续处理其他事务。工地上的施工已经进入收尾阶段，厂房墙体砌筑完成大半，屋顶开始架设。四千多乡亲依然奋战在一线，进度快得让人难以置信。
中午时分，小刘匆匆跑来：“韩组长，出事了！”
我心里一紧：“怎么了？”
“乡亲们……乡亲们在食堂开会，说要……要捐款！”
“捐款？”我愣住了，“捐什么款？”
“您去看看吧！”
我赶到食堂时，里面已经挤满了人。站在前面讲话的，是那个退伍军人马保国老汉。
“同志们！”马保国声音洪亮，“俺听说，工业园研发发动机遇到了困难，缺经费！咱们这么多人在这儿白吃白住，心里过意不去啊！”
台下响起一片附和声。
“就是！韩同志帮咱们养鸡挣钱，现在有困难，咱们不能看着！”
“俺虽然没钱，但有力气！多干点活，就当出力了！”
马保国摆摆手，让大家安静：“光出力不够！发动机是拖拉机的心脏，心脏造不好，拖拉机就造不出来！咱们得实实在在出点钱！”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沓皱巴巴的钞票和几枚硬币。
“这是俺攒了十年的退伍补助，总共八十七块五毛三。”马保国把钱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俺全捐了！给工业园买材料，造发动机！”
人群骚动起来。
紧接着，一个中年汉子站起来：“俺捐五十！去年养鸡挣的！”
“俺捐三十！”
“俺捐二十！”
“俺家穷，捐五块行不？”
“行！一分钱也是心意！”
人们排着队，把带着体温的钱放在桌上。有一块两块的零钱，有五块十块的整票，有硬币，甚至还有用红布包着的银元——那是老一辈人压箱底的宝贝。
我看着那越堆越高的钱，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乡亲们！乡亲们听我说！”我挤到前面，声音哽咽，“这钱……这钱我不能收！”
“为啥不能收？”马保国瞪着眼，“韩同志，你看不起俺们老百姓？”
“不是看不起！”我擦掉眼泪，“乡亲们来义务劳动，我已经感激不尽了！怎么能再要大家的钱？这些钱，都是大家省吃俭用攒下来的，是给孩子上学的学费，是给老人看病的药费，是盖房子的砖瓦钱！我韩浩要是收了，成什么人了？”
“韩同志，你这话不对！”一个妇女站起来，“是，这钱是给孩子上学、给老人看病的。可你想过没有？要是没有你帮大伙养鸡，大伙哪来的钱给孩子上学、给老人看病？”
“就是！”另一个老汉接话，“韩同志，俺们这不是施舍，是投资！投资咱们自己的拖拉机！等拖拉机造出来了，种地省力了，粮食打多了，挣的钱比这多多了！”
“对！投资！”
“这是咱们自己的事！”
人群沸腾了。
我站在那儿，看着那一张张朴实而坚定的脸，忽然明白了什么叫“众志成城”。
在后世，我见过太多精致的利己计算——投资要看回报率，付出要看性价比，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可在这里，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却用最朴素的方式告诉我：有些事，不能光算经济账。
他们捐出的不是钱，是信任，是希望，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好……”我终于点头，“这钱，我收下。”
人群爆发出欢呼。
“但是！”我提高声音，“每一分钱都要记账！等工业园盈利了，我要连本带利还给大家！不，不是还——是分红！乡亲们今天的捐款，就是入股！将来工业园的每一台拖拉机，都有大家的一份！”
“好！”
“韩同志说了算！”
“入股！咱们也当股东！”
现场气氛达到了高潮。
我让财务科的人过来清点、登记。最后统计的结果，让我又一次震撼——四千二百三十七人，总共捐款一万八千五百六十四元七角三分。
平均每人四块多钱。这在1965年，是一笔巨款。
更重要的是，这份心意，千金难买。
捐款的事很快传开了。
第二天，周边几个公社的生产队长找到我：“韩同志，听说你们缺研发经费？我们大队也凑了点钱！”
“我们也是！”
“这是俺们社员的心意，您一定收下！”
短短三天，又收到了八千多元的捐款。
我让财务科做了详细的账目，每一笔捐款都登记了姓名、金额、所在生产队。这个账本，我要永久保存。
二月二十五，李明和王工程师从太钢回来了，带回来好消息。
“韩组长！”李明兴奋得像个孩子，“太钢的技术科长老赵看了咱们的设计，说用40铬钢完全没问题！他们仓库里正好有一批，可以优先供应咱们！”
“价格呢？”
“按计划内价格，比市场价低三成！”王工程师补充，“老赵说了，这是支援农业机械化建设，太钢义不容辞！”
“好！”我一拍桌子，“材料解决了，加工呢？”
“加工也没问题。”李明说，“太原拖拉机配件厂愿意接这个活儿，他们的锻造车间设备先进，能做精密锻造。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价格有点高。”李明有些不好意思，“一根连杆要十五块钱，咱们第一批至少需要五十根，就是七百五十块。再加上其他零件……”
“钱不是问题。”我说，“乡亲们捐了两万六千多，专门用于发动机研发。该花的钱，一分不能省！”
李明眼睛瞪圆了：“两……两万多？乡亲们捐的？”
“对。”我把捐款的账本拿给他看，“四千多人，最多的捐了八十七块，最少的捐了五分钱。李工，咱们肩上担着的，是四千多老百姓的希望啊。”
李明捧着账本，手在发抖。他翻了几页，看到那些熟悉的名字——马保国、赵德柱、陈九四……还有那些陌生的名字，后面跟着一块、两块、五块的数字。
“韩组长，”他抬起头，眼圈红了， “我……我一定把发动机造出来！造不出，我就不配当工程师！”
“别说丧气话。”我拍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也相信咱们的技术团队。”
接下来的日子，工业园进入了研发攻坚阶段。
李明带着团队，重新设计发动机的每一个细节。从连杆到活塞，从曲轴到缸体，所有关键零件都做了优化。图纸画了一版又一版，计算做了一遍又一遍。
三月五，新的连杆样品从太原拖拉机配件厂运来了。十根锃亮的40铬钢连杆，表面经过精细加工，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太漂亮了！”李明抚摸着连杆，像在抚摸艺术品。
“马上装配，开始试验！”我说。
第二次试验安排在三月八日。这一次，试验室里的人更多了——除了技术人员，还有十几个乡亲代表。马保国、赵德柱、陈九四都来了，他们站在人群后面，紧张地盯着那台发动机。
“李工，开始吧。”我说。
李明深吸一口气，握住启动手柄。这一次，发动机应声启动，声音平稳有力。
“转速800……900……1000，稳定！”
“水温40……50……60，正常！”
“开始加载！”
测功机缓缓施加负荷。功率指针平稳上升：10马力，20马力，30马力，40马力……
当指针指向48马力时，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一次就是在这个功率附近出事的。
指针继续移动：49，50！
发动机声音依然平稳，排气正常。
“继续加载！”李明咬着牙说。
51，52，53……指针最终停在55马力上！
“最大功率55马力！”助手大声报告， “超设计指标百分之十！”
试验室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乡亲们不会看仪表，但他们从大家的反应中知道——成功了！
“别急！”李明喊道，“做耐久性试验！连续运行二十四小时！”
发动机在55马力负荷下持续运转。一小时，两小时，五小时，十小时……仪表盘上的数据始终稳定。
夜深了，但没有人离开。大家轮流值守，盯着发动机的每一个变化。我让人从食堂送来夜宵，大家就着机器运转的声音，边吃边聊。
“韩同志，”马保国蹲在我旁边，“这机器……真能成？”
“能成。”我肯定地说，“您看，都运行十几个小时了，一点问题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马保国搓着手，“等拖拉机造出来，俺第一个学开！虽然腿脚不利索，但手还灵活！”
赵德柱也凑过来：“韩同志，等拖拉机造好了，能不能先到俺们忻县去展示展示？让俺们那儿的乡亲也看看，咱们中国自己能造这么好的机器！”
“一定！”我承诺，“到时候，咱们组织一个巡回展示队，把拖拉机开到全省每一个县！”
凌晨三点，发动机已经连续运行了十八个小时。李明检查了所有数据：功率稳定，油耗正常，振动和噪声都在设计范围内。
“基本上可以判定成功了。”李明脸上终于露出笑容，“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要做完二十四小时试验。”
“你做主。”我说。
三月九日上午九点，二十四小时耐久性试验顺利完成。发动机停机后，李明立刻带领团队拆解检查。
每一个零件都完好无损。连杆没有变形，活塞没有磨损，缸壁光滑如初。
“成功了！”李明终于喊出了这句话，“我们的发动机，成功了！”
试验室里再次响起掌声，这一次，很多人流下了眼泪。
发动机研发成功的消息，像春风一样传遍了整个工业园，又传遍了周边村庄。
三月十，郭副省长打来电话：“韩浩同志，听说你们的发动机搞成了？”
“是的郭省长！五十马力柴油机，二十四小时耐久性试验通过，各项指标都达到设计要求！”
“好！太好了！”电话那头，郭副省长的声音激动起来，“我下周就去看看！如果真像你说的这么好，省里给你们开庆功会！”
挂断电话，我立刻召集所有人开会。
“同志们，”我看着会议室里一张张疲惫但兴奋的脸，“发动机成功了，但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我们要造出整台拖拉机。时间只剩下三个多月，任务还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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