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的风声比一九六六年要小一些,但是中苏边境线已然带上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
但是是在相对闭塞的边防部队,已经能从报纸的字里行间、广播日益激昂的语调以及偶尔传来的内部通报中,感受到那股来自苏联的紧张?
顾长风的心情,如同北疆夏季多变的天气,时常蒙着一层阴翳。他得知,那位几年前曾来视察、对他多有提携和肯定的老首长,因为一些历史问题和“路线错误”,被解除了重要职务,下放到了离驻地不算太远的一个偏远农场进行“劳动锻炼”。
这个消息,让顾长风寝食难安。他了解老首长的为人,那是一位真正的、从枪林弹雨中走出来的老革命,耿直,正派,对党和军队无限忠诚。
一个周末的清晨,天刚蒙蒙亮,顾长风没有惊动太多人,只叫醒了三个睡眼惺忪的儿子。
“今天带你们出去走走,去看望一位爷爷。记住,多看,多听,少说话,尤其不准问东问西。”顾长风的语气是少有的严肃和凝重。
三个孩子虽然不明所以,但看到父亲的神情,都懂事地点了点头。
顾长风开着师里配发的吉普车,没有带警卫员,父子四人悄然离开了驻地。车子没有走大道,而是沿着颠簸的土路和崎岖的山路,向着更偏僻的深处驶去。越往里走,人烟越稀少,景色也越发荒凉。
经过近三个小时的颠簸,车子在一个看起来破败不堪的农场边缘停下。几排低矮的土坯房散落在山坡上,周围是用木桩和铁丝网简单围起来的土地,里面稀稀拉拉地长着些庄稼。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粪便和草料混合的气味。
顾长风按照事先打听到的大致方位,带着孩子们走向最角落的一排土房。房前有一小片空地,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旧军装、头发几乎全白、身形却依旧挺拔的老者,正弯着腰,费力地劈着柴火。他的动作有些迟缓,每一下都显得很是吃力,正是那位老首长。
“老首长!”顾长风快步上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老者闻声直起腰,看到顾长风,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露出了复杂的神情,有欣慰,有感慨,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他摆了摆手,声音沙哑:“长风?你怎么来了?胡闹!快回去!”
“老首长,我……我带孩子们来看看您。”顾长风看着老首长那双布满老茧和新伤的手,鼻子一酸。
三个孩子也乖巧地站成一排,恭敬地叫道:“爷爷好!”
老首长看着这三个虎头虎脑、眼神清澈的半大小子,脸上的皱纹终于舒展开一些,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好,好,都长这么大了……快,屋里坐,外面灰大。”
所谓的“屋”,家徒四壁,只有一张土炕,一张破桌,几个木墩当凳子,光线昏暗,空气中有一股潮湿的霉味。但收拾得异常整洁。
就在这时,隔壁闻声过来了三位同样穿着破旧、戴着深度眼镜、气质却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老人。他们看到顾长风和孩子们,都有些拘谨和警惕。
老首长介绍道:“这几位是……在这里‘学习’的教授。这位是赵教授,搞数学的;这位是钱教授,研究古典文学的;这位是孙教授,机械工程方面的专家。”
三位教授微微颔首,目光谨慎地扫过顾长风和他身后的三个孩子。
顾长风连忙起身,恭敬地问好。他心中明了,这三位恐怕也是被这场风暴波及的学界泰斗。
起初,气氛有些沉闷。顾长风和老首长低声交谈着,多是顾长风询问老首长的身体和生活,老首长则一再叮嘱他不要再来,以免受到牵连。三个孩子乖乖坐在木墩上,好奇地打量着这几位陌生的爷爷。
为了打破尴尬,老首长拿出了一副磨得发亮的木质象棋,对顾长风说:“来,好久没和你下棋了,杀一盘。”
棋盘在破桌上摊开,顾长风与老首长对弈起来。三个孩子围在旁边观看。
然而,很快,旁观者的注意力就不仅仅在棋局上了。
老大顾卫国看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线条和棋子移动的轨迹,眼神越来越亮。当顾长风一步棋陷入长考时,卫国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爸,走马五进六,好像能牵制住爷爷的车炮……”
老首长和那位赵教授同时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向卫国。赵教授推了推厚厚的眼镜,饶有兴致地问:“小家伙,你喜欢数学?”
卫国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喜欢。觉得……有意思。”
赵教授眼睛一亮,也不顾场合了,随手从炕席下抽出一张废旧报纸,用铅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几何图形,又写下一道复杂的代数题,递给卫国:“你看看,这个图形有什么特点?这道题,你能想出几种解法?”
卫国接过报纸,只看了几眼,便沉浸了进去,手指无意识地在报纸上比划着,嘴里念念有词,很快便抬起头,清晰地说出了图形的几个关键性质和两三种不同的解题思路,虽然表述还带着少年的稚嫩,但逻辑清晰,角度独特。
赵教授听完,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连声道:“好!好苗子!思维敏捷,逻辑严密!是块学数学的好料!”他看向顾长风,眼神热切,“这孩子,有天赋!千万别耽误了!”
另一边,老二顾卫民的目光,则被钱教授放在炕头那几本用油纸包着、边角都翻烂了的古书吸引了。那是《诗经》和《古文观止》。他忍不住小声问:“钱爷爷,您在看这些书吗?”
钱教授有些意外,打量了一下这个气质沉静的孩子,温和地问:“你也认得字?喜欢看书?”
卫民点点头:“喜欢。特别喜欢古文和写字。”他顿了顿,小声背诵了一段王勃的《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钱教授浑浊的眼睛瞬间迸发出光彩,他颤抖着拿起那本《古文观止》,翻到《滕王阁序》那一页,指着几个生僻字和典故考校卫民。卫民竟大多能答上来,虽然理解尚浅,但那份对文字韵律的敏感和超强的记忆力,让钱教授如获至宝。
“此子可教!灵性十足!于文章一道,颇有慧根!”钱教授抚着那本破书,对顾长风感慨,仿佛忘记了自身的处境。
而老三顾卫军,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孙教授带来的、一个他自己用废旧零件和木片鼓捣出来的、极其精巧的自动喂鸡装置模型吸引住了。他蹲在模型前,眼睛一眨不眨,看得入了迷。
“孙爷爷,这个杠杆传动这里,如果加一个小滑轮,是不是能更省力,而且不容易卡住?”卫军指着模型的一个连接点,突然开口。
孙教授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卫军。这个模型是他为了打发时间、解决农场实际困难而做的,其中那个传动问题困扰了他好久,没想到被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孩子一眼看破关键!
他立刻来了精神,也顾不上什么忌讳了,拉着卫军蹲在地上,用树枝画起示意图,讲解起杠杆、滑轮、齿轮传动的原理。卫军听得如饥似渴,不时提出自己的疑问和想法,有些想法虽然天真,却往往切中要害,充满了创造性的火花。
孙教授越讲越兴奋,看着卫军那双灵巧的手和充满探究欲望的眼睛,激动地对顾长风说:“这孩子!天生就是干机械工程的料!这空间想象力,这动手能力,这发现问题核心的直觉!万里挑一!万万不可埋没!”
小小的土屋里,气氛完全变了。原先的沉闷和压抑被一种意外的、热烈的“发现”氛围所取代。三位身处逆境、本该暮气沉沉的老教授,仿佛一下子找到了精神的寄托和希望的延续,围着顾长风的三个儿子,如同发现了未经雕琢的璞玉,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
老首长看着这一幕,眼中也满是欣慰和感慨,他对顾长风低声道:“长风啊,看到没有?知识是压不垮的,传承是断不了的!这三个孩子,是好苗子,也是这些老家伙们的希望啊!”
顾长风心中波涛汹涌。他带孩子们来看望老首长,本是出于情义和担忧,却万万没想到,在这最艰苦、最意想不到的地方,三个儿子竟然以这样的方式,被三位学识渊博的老教授一眼看中,并毫不吝啬地给予了最高的评价和期许。
返程的路上,夕阳将天边染得一片绚烂。三个孩子兴奋地讨论着今天的奇遇,眼中闪烁着对未知知识领域的好奇与向往。顾长风开着车,沉默了很久。他看着后视镜里三个儿子年轻而充满无限可能的脸庞,又回想起那三位老教授在困顿中依旧炽热的目光,一个沉重的、却也无比坚定的决心,在他心中形成。
无论外面的风浪有多大,他都要想方设法,护住这些知识的火种,护住儿子们身上的天赋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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