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寒风虽依旧凛冽,却已失了几分刺骨的锋芒,偶尔还能从风向转变中,嗅到一丝泥土解冻的、微腥的湿润气息。
前线的战事依旧胶着,惨烈的消息和零星的捷报交替传来,像忽紧忽松的绞索,勒在整个后方的咽喉上。
但基层的工作,已不能也不允许再停留在最初的混乱与应激状态,必须转向更为艰难、却也关乎全局的持久支撑。
物资的筹集需要更精细的规划,人力的动员需要更有效的组织,伤员的安置、军属的抚慰、春耕的准备……千头万绪,如同理不清的乱麻,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一个基层组织的肩上。
就是在这样一个希望与压力并存的早春,区里一位姓王的干事,带着两名风尘仆仆的通信员,再次来到了柳家沟。
一次被紧急召集的、范围扩大到全村积极分子和骨干的会议上,王干事站在打谷场临时垒起的主席台(其实就是两张旧桌子拼凑而成)后,面容严肃地宣读了区里的两项人事任命。
第一项,原柳家沟村妇救会主任王秀兰同志,因在前期极其艰苦的支前工作中表现出色,意志坚定,善于在复杂困难情况下打开局面,经区委会研究决定,调任其至邻近斗争形势更复杂、任务更艰巨的三区担任妇女干事,即日赴任。
这个消息并未引起太大波澜,王秀兰的能力和付出大家有目共睹,升迁也在情理之中。许多人甚至为她感到高兴。
短暂的停顿后,王干事提高了音量,念出了第二项任命:“……经柳家沟村党支部推荐,区妇女联合会考察研究决定,任命柳映雪同志,为柳家沟村妇女救国联合会主任!”
话音落下,台下出现了片刻奇异的寂静。仿佛所有人的呼吸都在那一瞬间停滞了。阳光穿过稀薄的云层,落在柳映雪沉静的脸上,映得她有些单薄的身形仿佛镀上了一层淡金。
随即,掌声如同迟来的春雷,由疏到密,由缓到急,轰然响起。这掌声里,有信服,有期待,也有难以掩饰的惊讶。
柳映雪自己,在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感觉周遭的一切声音都远去了,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撞击着,一下,又一下,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站起身,步伐稳健地走到台前,从王干事手中接过了那张轻飘飘却又仿佛重若千钧的任命书。纸张粗糙,上面黑色的油墨字迹和鲜红的印章却无比清晰。
她没有立刻说话,目光缓缓扫过台下。她看到了王秀兰鼓励而欣慰的眼神,看到了赵大勇等村干部微微颔首,看到了赵大嫂等许多熟悉姐妹眼中真诚的喜悦,也捕捉到了角落里少数几道带着审视、疑虑甚至是不以为然的视线。
她太年轻,资历太浅,更重要的是,她头上还顶着那顶“丈夫多年无音讯”的尴尬帽子。这一切,她都清楚。
她将目光收回,投向更远处那片尚未完全苏醒的、灰黄相间的田野,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打谷场,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坚定:
“王干事,各位乡亲,姐妹们。”她开口,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组织上信任我,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我,我心里很忐忑,知道自己能力还差得远。秀兰姐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我一定把她留下的好传统、好作风接过来,传下去。往后的工作,离不开村里领导的支持,更离不开在座每一位姐妹的帮衬。我柳映雪没别的本事,就是有颗实心,肯下力气。支前是头等大事,我在这里跟大家保证,一定尽心尽力,把咱们村妇女的力量都拧成一股绳,绝不让前方将士寒心,绝不给咱柳家沟丢脸!”
没有慷慨激昂的誓言,没有不切实际的承诺,只有最朴素的表态和最实际的决心。
这番朴实无华却又掷地有声的话语,像一阵暖流,消融了许多人心头的疑虑。掌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热烈和真诚。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柳家沟的每一个角落,自然也毫无意外地钻进了李家那座日渐显得逼仄的院落。
张氏当时正坐在堂屋门口的小马扎上,就着午后微弱的天光,费力地纳着一只厚厚的鞋底,嘴里习惯性地抱怨着线不好使,布太硬。
当邻居家那个快嘴的媳妇,带着一脸混杂着羡慕和讨好(毕竟柳映雪如今是“官”了)的表情,咋咋呼呼地把消息告诉她时,张氏手里那根磨得尖利的钢针,猛地一下扎进了食指指腹,钻心的疼痛让她“哎呦”一声叫了出来,一滴殷红的血珠迅速渗出,染红了灰白的鞋底。
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只是愣愣地抬起头,张着嘴,眼睛瞪得老大,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过了好几秒,她才像是终于消化了这个消息,脸上肌肉抽搐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扭曲的笑容,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哦……是,是嘛……映雪这孩子……是,是挺……挺能干的……”
她语无伦次,眼神慌乱地闪烁着,不敢与邻居媳妇探究的目光对视。等那媳妇带着满足的八卦心情离开后,张氏脸上的假笑瞬间崩塌,手里的鞋底被她像丢烫手山芋一样狠狠摔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着,一股说不清是嫉妒、是恐慌、还是愤怒的情绪,像毒藤一样缠绕上她的心脏。
这死丫头,竟然……竟然当上“主任”了?!虽然只是个管女人的“头儿”,连个品级都算不上,可那也是手里有了权了啊!能管着村里那么多张嘴,能跟村长、支书平起平坐地开会,能决定东西分给谁不分给谁!
这……这以后,她还怎么拿捏她?还怎么把她牢牢攥在手心里?张氏只觉得一阵心慌气短,仿佛赖以生存的某种东西正在失控。
李守仁的反应则更为隐蔽和阴沉。他当时正蹲在堂屋门槛旁的阴影里,吧嗒吧嗒地抽着那杆陪伴了他十几年的老烟袋,浑浊的眼睛半眯着,像是在打盹,又像是在盘算什么。
张氏慌里慌张地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哭腔把消息又说了一遍,言语间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慌和对柳映雪“翅膀硬了”的不满。
李守仁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抽烟的动作顿住了,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重地、带着痰音咳嗽了一声,拿起烟锅,在坚硬的青石门槛上“梆梆”地磕了几下,溅起几点火星和烟灰。
他抬起头,昏黄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有震惊,有忌惮,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悔意?
他瓮声瓮气地呵斥张氏:“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瞎嚷嚷什么?那是组织上的决定!是信任她!你在这里胡咧咧,是想给家里招祸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瞬间压住了张氏的喋喋不休。
他比张氏想得更深,也更远。柳映雪有了这层身份,就如同泥鳅钻进了深水,再也不那么好拿捏了。
她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呵斥、只能依附于李家生存的小媳妇,而是成了“柳主任”,是组织体系里的一环。
他们再想用以前那些撒泼、训斥甚至搜查的手段对付她,就得好好掂量掂量后果了——会不会被扣上“破坏支前”、“欺压军属干部”的帽子?更重要的是,她会不会利用这职权,反过来调查、报复?
想到柳映雪最近那些含沙射影、直戳心窝子的话,李守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上来,瞬间遍布四肢百骸。这个儿媳,早已不是他们能掌控的了,甚至……已经变成了一个需要警惕和防备的、危险的对手。
柳映雪没有心思,也没有时间去品味公婆那点龌龊心思。她知道,这个“主任”的头衔,不是荣誉的花环,而是荆棘编织的冠冕,是沉甸甸的责任,更是她等待已久、必须牢牢抓住的平台和武器。
成为妇救会长后,她所处的层面和所能接触到的事物,与之前作为积极分子时相比,已然是天壤之别。
她名正言顺地列席村里的各种会议,从布置春耕生产、讨论公粮征收,到听取战况通报、安排民兵执勤,她都有了一席之地,虽然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偶尔才会在涉及妇女工作和支前物资时发表意见。
但仅仅是参与其中,就让她对基层政权的运作、对时局的细微变化,有了更直观、更深刻的了解。
她能看到的文件、通知也更多了,虽然大多仍是关于生产指标、物资调拨、敌情动态之类的公文,但其信息的广度和权威性,远非往日道听途说可比。
她像一个最耐心的猎手,不动声色地从这些浩如烟海的信息中,筛选、捕捉着可能与“独立团”、与李建业相关的任何一丝气息。
更大的变化,来自于对资源的实际掌控和调度权。妇救会负责接收、保管、分配上级拨付的以及村里自筹的、所有用于支前和保障军属的物资。从成匹的布帛、雪白的棉花、金黄的粮食,到珍贵的药品、稀缺的食盐、火柴,甚至偶尔分下来的少许肉食、食用油,都要经过她的手,或者至少需要她签字画押。虽然每一笔物资的进出都有严格的账目制度,需要集体讨论或向上级报备,不可能由她一人独断,但作为具体的执行者和负责人,她在物资的调度、分配方案的拟定、以及具体发放时的优先顺序和数量微调上,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实实在在的话语权。
她没有丝毫得意,反而更加如履薄冰。她深知,此刻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她,尤其是李守仁张氏之流,恐怕正瞪大了眼睛,盼着她出错,等着抓她的把柄,好把她拉下马。
她处理每一笔账目都力求清晰到纤毫毕现,分配任何一点物资都反复权衡,力求公平到让人无可指摘,甚至比王秀兰在时更加严格和不讲情面。
她知道,清白和公正,是她坐稳这个位置、并借此实现更大图谋的唯一基石。
但她并非不懂变通的木头人。她会巧妙地、不露痕迹地运用这份权力,来编织属于自己的关系网络,巩固地位,收拢人心。
比如,在分配村里自筹的、数量极其有限的慰劳品(也许是几斤难得的猪肉,也许是几条从河里捞上来的鲜鱼)时,在符合大体公平的原则下,她会“酌情”优先考虑那些家里确实有特殊困难、老人孩子多日不见荤腥的,或者是在前一阶段支前工作中舍得出力、甚至受了伤的妇女家庭。
她会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亲自将东西送上门,不说任何拉拢的话,只是温和地询问家里的难处,说几句“组织上记着你们的功劳”、“这点东西给老人孩子补补身子”之类的体己话。
这种不着痕迹的“照顾”,往往比公开的赏赐更能打动人心,赢得最死心塌地的感激和拥护。
渐渐地,她在妇救会内部,乃至在更广泛的村民中,建立起了一种超越职务的、基于个人能力和品德的威望。
她也开始有意识地从那些信得过、且确实有能力的老成员中,培养自己的得力助手。
比如邻居赵大嫂,为人耿直热心,干活不惜力气,柳映雪就有意将一些需要跑腿联络、或者监督具体落实的工作交给她,并给予充分的信任。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事事冲锋在前,亲力亲为,而是开始学着如何分派任务、检查结果、协调矛盾,将更多的精力解放出来,投入到更高层面的统筹规划和对外联系上。
她去区里开会、汇报工作、领取任务的次数明显增多了。
这使她有了更多机会接触到更高层级的干部,包括那位因伤在区武装部协助工作、对她已有初步印象的顾长风。
虽然接触依然算不上频繁,但偶尔在区公所的院子里、或者是在某个联合会议的间隙遇见,顾长风会主动对她点头致意,有时甚至会停下脚步,简单问一句村里最近的支前情况、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柳映雪的回答总是简洁、务实,条理清晰,绝不多言妄语,也绝不刻意逢迎。
她知道,对于顾长风这样经历过生死、眼光锐利的军人而言,这种不卑不亢、踏实做事、言之有物的形象,远比任何浮夸的表态和谄媚的讨好,都更能赢得尊重和信任。她能感觉到,顾长风看她的眼神里,最初的探究和好奇,正在逐渐转变为一种淡淡的、却是明确的欣赏。
权力的滋味,初尝时是巨大的责任和如山的压力,但很快,柳映雪就敏锐地感受到了它所带来的另一种东西——一种逐渐增长的、对自身命运的掌控感和行动的自由度。
当她以柳家沟妇救会主任的身份,从容地与村长、支书商议征粮和支前劳力的调配;当她条理清晰地在区里干部面前汇报工作,提出自己的建议;当她看到那些原本或许因为她年轻、因为她“守活寡”而心存轻视的人,如今不得不收起随意的态度,郑重地称呼她一声“柳主任”,并认真听取她的意见时……
她心中那团被坚冰包裹的仇恨火焰,仿佛找到了一个更稳固、更强大的燃烧支点。这权力虽小,却像一把钥匙,为她打开了许多扇曾经紧闭的门。
回到那座气氛依旧压抑、冰冷的李家院落,面对张氏那混合着忌惮、嫉妒、不甘以及一丝讨好(试图打探点好处)的复杂眼神,面对李守仁那愈发沉默、却更显阴鸷的审视,柳映雪的心境,已与往日的隐忍和愤懑截然不同。
她不再仅仅是那个需要小心翼翼、在夹缝中艰难求生的可怜媳妇。如今,她是柳映雪,是柳家沟妇救会主任,是组织上任命的干部,是在村里乃至区里都挂上了号的人物。
这道身份,如同一道无形却坚韧的屏障,将她与这个令人窒息的所谓“家”,隔开了一段微妙的、却至关重要的安全距离。他们再也不敢随意呵斥她,指使她,甚至连说话,都带上了几分不自觉的小心。
她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这点微末的权力,还远不足以撼动李建业那座靠背叛和谎言堆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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