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小刀,刮过鲁东南这片饱经战火蹂躏的土地。
柳家沟蜷缩在灰蒙蒙的天幕下,村口那个,老槐树的枝桠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哀鸣。
前线的炮火声似乎暂时远去,只留下一种被抽空后的、令人心悸的死寂,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仿佛已经渗入泥土深处的硝烟与血腥混合的焦糊气味。
李家院子里,那场因几尺土布而起的、没有硝烟的战争,也仿佛随着天气一起进入了冰封期。
张氏和李守仁明显收敛了气焰,不再轻易寻衅,甚至连那指桑骂槐的闲话也少了许多。
他们看柳映雪的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里面有未消的怒气,有盘算不成的悻悻,但更多的,是一种如同见了鬼般的、难以言喻的忌惮与恐惧。
柳映雪那些看似平静、却字字诛心的冷语,像一根根无形的毒刺,扎在他们最见不得光的秘密上,让他们坐卧不宁,再不敢轻易试探那看似平静水面下的深浅。
柳映雪乐得享受这份用锋芒换来的、暂时的宁静。
她知道,这不是和解,而是暴风雨来临前,双方力量微妙平衡下的一种僵持。
她像一头经验丰富的野兽,在成功击退了一次进犯后,选择退回巢穴,舔舐伤口,磨砺爪牙,等待着下一个,也是更佳的攻击时机。
她在李家院落里的存在,变得愈发沉默,也愈发稳固。
每日的劳作依旧,挑水、劈柴、做饭、伺候公婆,她完成得一板一眼,挑不出错处,却也再无私人的温度可言。
她与张氏、李守仁之间,形成了一种冰冷而脆弱的默契——互不侵犯,也互不交心。
这个家,对她而言,彻底成了一个提供最低限度食宿的、冰冷的据点。
而她真正的生命力和所有的精力,都毫无保留地投入到了妇救会这片日益广阔的天地。
经过前期的出色表现和那次紧急任务中的力挽狂澜,她在妇救会的地位已然不同。
王秀兰几乎将她视作了自己的左膀右臂,许多具体事务,诸如物资的登记造册、工时的统筹安排、与区里来的干部对接、甚至是一些简单的工作计划,都放心地交给她去处理。
柳映雪来者不拒。她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抓住一切机会学习和提升自己。
她利用处理文书工作的便利,不仅留意着所有关于“独立团”的蛛丝马迹,也开始有意识地学习更复杂的记账方法,留意物资调配的规律,甚至偷偷观察王秀兰以及区里干部是如何处理人际关系、解决实际问题的。
她知道自己文化底子薄,便利用一切碎片时间,就着灶膛的火光,或是油灯如豆的微光,艰难地辨认着识字本上那些陌生的方块字,用手指在膝盖上反复摹写。
她知道,多认识一个字,多会算一道数,未来就多一分把握自己命运的可能。
她的沉稳、可靠和日益显露的能力,不仅赢得了王秀兰更深的信赖,也在村里其他妇女和基层干部心中,树立起了坚实的威望。如今,她走在村里,迎来的不再是单纯的同情或好奇的目光,更多的是带着尊重和认可的打招呼。
这种凭借自身能力挣来的地位,让她在压抑的生活中,感受到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力量感。
与此同时,她那个秘密的、微不足道的“小金库”,也在缓慢而坚定地增长。与货郎孙老七的交易变得更加隐蔽和规律。!她不再仅仅满足于用碎布头做鞋垫,开始尝试编织一些更精巧的、用染色的旧线编成的发带或小儿用的虎头鞋,虽然粗糙,但在物资奇缺的乡下,也能换回几个铜子或一小撮盐。
她藏钱藏物的地方更加刁钻隐蔽,如同最机敏的松鼠储备过冬的粮食。每一个铜板,每一尺布,每一撮盐,都凝聚着她的心血,是她通往未来未知之路上一块块坚实的垫脚石。
然而,这一切表面的平静与进展,都无法真正浇灭她心底那团日夜燃烧的火焰。那是由五十四年等待的孤寂、被至亲之人欺骗背叛的屈辱、以及临死前那锥心刺骨的绝望共同熔炼而成的仇恨之火。
它不曾有一刻熄灭,只是被一层厚厚的、名为“隐忍”的冰壳暂时覆盖。
夜深人静之时,当她确认隔壁堂屋再无动静,便会悄无声息地起身,从炕席底下最隐秘的缝隙里,摸出那个用手绢层层包裹的小包。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两样东西: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字迹歪扭的纸——李建业当年写下的“若负映雪,天打雷劈”的所谓誓言;还有一小块从李建业旧军装上偷偷拆下的、洗得发白的布条。
就着窗外透进的、清冷皎洁的月光,她展开那张纸,目光如同最冰冷的刀刃,一遍遍刮过那些虚伪的字迹。
她伸出指尖,轻轻抚摸着“天打雷劈”那几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扭曲的弧度。
天何曾雷劈他此刻,或许正穿着崭新的军官制服,伴着首长的千金,在相对安全的后方,享受着晋升带来的权势与温香软玉吧?
她又拿起那块小小的、发白的布条,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柔软的布料里。
这布料,曾沾染过那个男人的体温,如今却只让她感到彻骨的冰寒与恶心。前世的痴恋,今生的恨意,如同两条毒蛇,在她心中疯狂地撕咬、纠缠。
她想起白日里在妇救会,偶然听到两个刚从前线轮换下来休整的民兵闲聊,提到独立团似乎在某个战役中又立了功,可能要有嘉奖。
那一刻,她面上依旧平静地做着手中的活计,心里却像是被滚油煎过。他的每一次“立功”,每一次“嘉奖”,都像是踩在她破碎的尊严和虚耗的青春上舞蹈!都是在为她前世的悲剧,增添一个更可笑的注脚!
恨意如火,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在冰冷的夜里,浑身却像着了火般滚烫。她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压制住那几乎要破喉而出的、想要毁灭一切的尖叫。
但她知道,不能。还不到时候。
她就像一枚被深深埋藏在冻土下的种子,外面是冰封的世界,内里却蕴藏着足以破土而出的、炽热蓬勃的生命力——或者说,毁灭力。
她需要等待,等待春雷炸响,等待冰消雪融,等待那个能让她这枚饱含恨意的种子,破土而出,并将所有仇敌一同拖入地狱的、最佳时机。
她现在所做的每一件事,无论是在妇救会的积极表现,还是暗中积攒的微薄资本,亦或是小心翼翼收集的关于李建业的每一条信息,都是在为那个时刻积蓄力量。
她在蛰伏,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猎豹,肌肉紧绷,目光如炬,只待猎物最松懈的那一刻,发出致命的一击。
柳映雪,她这个重生归来的灵魂,已在命运的废墟上,初步站稳了脚跟。她用隐忍包裹着仇恨,用勤勉伪装着目的,在这个看似牢不可破的囚笼里,硬生生凿开了一道缝隙,窥见了复仇的微光。
青丝尚未成雪,但心中的火焰,已燎原。
蛰伏,是为了更猛烈的爆发。
待机,只因心火,从未熄灭。
第一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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