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院子里的低气压,如同这深秋时节挥之不去的晨雾,浓重而湿冷。
那场针锋相对的冲突过后,张氏和李守仁表面上收敛了许多,不再动辄训斥或明目张胆地刁难,但那种无处不在的审视与猜忌,却像细密的蛛网,将柳映雪更紧地缠绕起来。
他们似乎在等待,等待她露出下一个破绽,或者,用这种无声的压抑,迫使她屈服。
柳映雪却在这压抑中,愈发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唯一的生路——必须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不受李家掌控的经济来源。
那点偷偷攒下的体己钱被翻出,虽侥幸过关,却也给她敲响了警钟。藏钱之处必须更隐秘,而来源,则需要更巧妙、更不引人注意。
她开始像一只在寒冬来临前拼命储备粮食的田鼠,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悄无声息地积攒着微薄的资本。
机会首先来自妇救会。大规模的集中制作告一段落后,妇救会的工作转向了更日常的物资收集和零散加工。
柳映雪因为“识字”、“会算数”,王秀兰将登记、分发材料的活儿更多地交给了她。这让她有了接触“边角料”的机会。
制作军鞋裁剪下来的碎布头,炒制干粮时筛漏的些许杂粮面粉,用剩的、粘着线头的麻线团……在旁人看来,这些都是无用的废料。但在柳映雪眼中,每一片碎布,每一撮面粉,都蕴含着价值。
她利用登记整理的便利,将那些实在无法用于支前、本当废弃的、稍大些的碎布头,仔细地收集起来。颜色相近的叠在一起,尺寸合适的单独放开。她做得很小心,每次都只拿极少一点,混在真正要丢弃的垃圾里带出来,绝不引人注目。
至于那些杂粮粉,她则会在清扫炒制现场时,小心翼翼地将散落在地上、相对干净的部分,连同尘土一起扫起,回家后再用细筛耐心筛出那一点点可食用的粉末。
这些材料被她藏在房间炕席底下最不易察觉的角落,或者塞进墙缝里。
光有材料还不够,她需要将其转化为可以交换的实物。夜深人静,当李家老两口沉入梦乡,柳映雪便会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或者点燃一小截偷偷攒下的、气味不易被察觉的灯草,开始她的“秘密工作”。
她用那些收集来的碎布,拼接成结实的鞋垫。没有新的布料做面,她就用最细密的针脚,将不同颜色、质地的碎布巧妙地拼接在一起,反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花色。她纳的鞋垫厚实匀称,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边缘处理得干净利落,虽不华丽,却异常耐用。
她还尝试用更零碎的布条,混合着收集来的旧棉絮,填充、缝制成小巧的、给孩子用的护膝或护肘。甚至,她还用那些筛出来的杂粮粉,混合上一点盐和采来的野葱末,在灶膛余烬里,小心翼翼地烤制成极薄极脆、巴掌大小的杂粮薄饼,聊作充饥之物。
东西是做出来了,如何变现,却是个难题。直接拿去集市售卖,风险太大,极易被熟人撞见,传到张氏耳朵里,后果不堪设想。
她将目光投向了那些走村串户的货郎。这些货郎消息灵通,见多识广,为了牟利,往往也兼做一些私下里的、不那么合规的交易。她选中了那个常来村里、面相看起来还算和善、眼神里透着精明的老货郎孙老七。
第一次接触,是在村口的歪脖子老槐树下。孙老七摇着拨浪鼓,刚做完一单生意,正在收拾担子。柳映雪“恰好”路过,手里挎着个盖着布的篮子。
“孙掌柜,忙着呢?”她声音不高,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
孙老七抬头,见是李家那个守活寡的媳妇,脸上露出惯常的笑:“是映雪媳妇啊,不忙不忙,这就准备走了。要捎点针头线脑?”
柳映雪摇摇头,左右看看无人,才稍稍掀开篮子一角,露出里面几双纳得结结实实的拼接布鞋垫和两个小巧的护膝。“孙掌柜,您看……这东西,您收吗?是我用做活儿剩下的布头自己弄的,放着也是放着……”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脸上适当地飞起两朵红云,一副窘迫又鼓起勇气的模样。
孙老七是何等精明的人,一眼就看出这鞋垫做工扎实,设计巧妙(指拼接),虽用料低廉,但胜在实用。他拿起一双掂了掂,又仔细看了看针脚,小眼睛里闪过一丝算计的光。
“唉,映雪媳妇,你这东西……料子太次了,都是碎布头拼的,卖不上价啊。”他故意皱着眉头,“这年头,大家日子都紧巴,谁愿意花钱买这个?”
柳映雪心里清楚他在压价,但这是她目前唯一的渠道。她垂下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孙掌柜,料子是不好,可您看这针脚,穿着肯定舒服耐磨。您走南闯北的,脚底下的功夫最要紧……您看着给个价就行,换点盐巴也好。”
她这话说得委婉,既点明了东西的实用性,又放低了姿态。孙老七沉吟了一下,伸出两个手指:“两双鞋垫,换一小撮盐。这护膝嘛……小孩用的,更不值钱,一个换你一根头绳,怎么样?”
这价格压得极低,几乎是半卖半送。柳映雪心知肚明,但她没有讨价还价。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打开渠道,换到实实在在的东西,才是第一步。她点了点头,轻声说:“行,就按孙掌柜说的。”
交易完成得很快。柳映雪将换到的一小包粗盐和两根红头绳迅速藏进篮子深处,盖好布,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般离开了。孙老七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撇了撇嘴,将鞋垫和护膝塞进担子底层,心里盘算着下次去镇上,这些东西至少能翻个两三倍的利。
第一次交易的成功,给了柳映雪莫大的信心。尽管获利微薄,但这是完全属于她自己的、通过双手和智慧换来的东西,意义非凡。
此后,她更加留意收集各种“废料”。妇救会不是唯一来源。有时帮邻居赵大嫂缝补破得厉害的衣裳,赵大嫂过意不去,会塞给她一两个鸡蛋,她会小心藏好。有时上山拾柴火,她会格外留意,采摘一些常见的、可以食用的野菜野果,或者辨识一些廉价的、货郎可能会收的草药,如车前草、蒲公英等,晒干了偷偷攒起来。
与孙老七的交易也变得规律起来。每隔十天半月,她总会“偶遇”他一次,交易的物品种类也慢慢增多,从最初的鞋垫、护膝,到晒干的野菜、草药,甚至偶尔有一两个鸡蛋。她依旧不还价,表现得逆来顺受,这让孙老七渐渐放松了警惕,有时心情好,还会多给她半勺盐,或者一根劣质的针。
换来的东西,她大部分都小心藏匿起来。盐是硬通货,必须留着。鸡蛋和可以久放的干菜、杂粮饼,是她为自己储备的“战时粮草”。那些换来的针线、头绳等小物件,她几乎不用,也积攒起来,这些都是可以再次交换的资本。
她藏东西的地方也越来越刁钻。炕席下、墙缝里已经不够安全。她将比较值钱的盐和偶尔换到的几个铜元,用油纸包了,塞进灶台后面一块松动的砖块后面;将干菜、杂粮饼藏在院墙根下某个老鼠洞的深处,用石块堵好;鸡蛋则用柔软的干草包裹,放在自己房间屋顶的椽子空隙里。
每一个铜元,每一撮盐,每一片干菜,都凝聚着她的心血与风险。抚摸着自己藏匿的这些微薄物资,柳映雪心中涌起的不是喜悦,而是一种冰冷的踏实感。这感觉,远比前世空守着“军属”虚名、等待着永远不会归来的丈夫,要真实得多。
她知道,这“第一桶金”少得可怜,距离她复仇和独立的宏大目标,还遥不可及。但它是一个开始,一个象征。它证明了她即使被困在这个牢笼里,依然有能力为自己挣得一丝喘息的空间,积蓄一点反抗的力量。
这个过程充满了艰辛与屈辱。要在张氏和李守仁眼皮底下偷偷摸摸,要忍受孙老七那样的奸商盘剥,要像做贼一样藏匿每一点收获。但柳映雪甘之如饴。因为这暗中进行的一切,都是她对命运不公的无声抗争,是对李家施加于她身上所有束缚的、最直接的打破。
夜深人静时,她偶尔会拿出那个藏着铜元和盐的小油纸包,在手中轻轻摩挲。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却奇异地安抚着她心中那头被仇恨囚禁的野兽。
路还很长,但她已经迈出了最艰难的第一步。这第一桶金,不仅带来了物资,更重要的,是让她看到了在绝境中,凭借自身力量凿开缝隙、窥见光明的可能。
她将油纸包重新藏好,吹熄了那截短短的灯草,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目光锐利,如同暗夜中准备捕猎的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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