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像一条灰白色的死蛇，僵卧在秋日枯黄的大地上。
当苏家村的车队蜿蜒驶上这条大道时，那十几辆由苏文、苏章等人紧急赶制出来的三轮车，立刻成为了瞩目的焦点。
这些造型奇特、不用畜力便能行驶的车辆，此刻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每辆车的后斗里，或坐着实在走不动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或堆放着全队最紧要的物资。
苏理和其他几个被选出来的“车夫”负责蹬车，虽然额头冒汗，但看着自家老人孩子能免于跋涉之苦，脸上都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光彩。
乐宝就坐在其中一辆铺了软草的车斗里，挨着乔氏，小脑袋好奇地左右转动，看着与山里截然不同的开阔景象。立夏和文昭则坚持跟在苏安身边步行，只是目光也不时被那些相对步行而言正在飞驰的三轮车吸引。
“这玩意儿，可真得劲！”李翠看着一辆三轮车轻松超过他们，忍不住低声对苏安感慨，“要不是安安你，咱们这会儿还得用肩膀扛着行李走呢。”
苏安笑了笑，没说话。三轮车的成功应用，确实极大提升了队伍的机动性和士气。然而，这种相对“优越”的行进方式，与官道上逐渐出现的景象，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对比。
起初，只是三三两两的行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拄着树枝做成的拐杖，步履蹒跚。
他们看到苏家村这支队伍——虽然也穿着打补丁的衣服，但大部分人脸色尚可，队伍齐整，甚至还有那种不用牲拉就能跑的车——眼中先是闪过惊愕，随即便是浓得化不开的羡慕，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
苏家村的人被这些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同时也更加握紧了手中的棍棒。
护卫队的成员，尤其是何妙，神经绷得更紧了，她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些孱弱的流民，评估着任何可能的威胁。
但随着队伍不断前行，官道上的景象开始变得触目惊心。
流民越来越多，如同灰黑色潮水，漫无目的地沿着官道蠕动。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汗臭、污垢、还有……若有若无的腐臭味。
路边的景象更是惨不忍睹。
枯黄的草丛里，不时可以看到倒毙的尸体，大多已经僵硬，维持着生前最后挣扎的姿势，无人收殓，任由风吹日晒，鸦雀在其上空盘旋，发出不祥的鸣叫。
有些尸体显然被野狗或豺狼啃食过，残缺不全，露出森森白骨。
“呕——”队伍里，一个年轻的妇人忍不住干呕起来，脸色惨白。立刻有长辈捂住她的嘴，低声呵斥：“忍住！别出声！”
孩子们被大人们紧紧搂在怀里，捂住眼睛，但那股死亡的气息无孔不入，还是让几个胆小的孩子低声啜泣起来。
乐宝似乎也感受到了那股压抑和恐惧，不再好奇张望，而是把小脸深深埋进乔氏的怀里。
立夏和文昭一左一右紧紧抓住苏安的手，手心冰凉。
苏安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她知道旱情严重，知道会有流民，但文字描述与亲眼所见带来的冲击力，是完全不同的。
这简直就是人间地狱的缩影。
她看到一个母亲抱着一个已经没了声息的孩子，眼神空洞地坐在路边，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看到一个老人蜷缩在土坑里，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看到几个半大的孩子为了一小块发黑的、不知是什麽的东西扭打在一起，眼神凶狠如野兽……
苏家村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之前的些许因为三轮车、因为队伍齐整而产生的优越感，在此刻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悲悯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们仿佛看到了如果没有那片红薯地，没有苏安，自己的下场。
苏大鱼不再东张西望，紧紧抿着嘴唇，握紧了手中的长刀。何妙看着一个和她年纪相仿、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女孩，那女孩眼神浑浊地看着她，让她心中一阵刺痛，下意识地别开了脸。
“加快速度！不要停留！不要对视！”景四冰冷的声音从前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队伍的速度被迫加快，三轮车的优势在此刻更为明显，载着老弱迅速通过这片死亡地带。
但那种惨状，已经如同烙印般刻在了每个人的脑海里。
休息时，选在了一处远离官道、相对隐蔽的土坡后面。没有人说话，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人们默默地啃着干粮，水也喝得很少。之前觉得难以下咽的红薯，此刻在众人眼中，却成了无比珍贵的救命粮。
乔氏看着怀里睡着却仍皱着眉头的乐宝，叹了口气，声音带着哽咽：“造孽啊……这都是造了什么孽……”
苏大顺闷头咬了一口红薯干，嚼了很久才咽下去，哑声道：“咱们……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苏安挨着文昭和立夏坐下，感觉到两个孩子身体的僵硬。她伸手揽住他们，低声道：“害怕吗？”
文昭点了点头，又迅速摇了摇头，小声道：“娘，我们……我们不会像他们一样，对吗？”
立夏也抬起头，大眼睛里满是恐惧和后怕。
“不会。”苏安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只要我们在一起，只要我们够坚强，就不会。”
她看着两个孩子，也像是在对所有的苏家村人说，“记住今天看到的。记住饿肚子的滋味，记住任人宰割的滋味。然后，拼尽全力，活下去，活得更好！”
她的话像是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众人心中漾开了一圈涟漪。
是啊，他们侥幸逃过一劫，不是用来悲伤和恐惧的，而是应该带着这份侥幸，更努力地抓住生机。
何妙坐在不远处，听着苏安的话，用力握紧了手中的长刀。
她看着官道方向，眼神里的怜悯渐渐被一种更坚毅的东西取代。乱世之中，软弱和同情心如果不能与力量结合，便是催命符。她要变得更强，强到可以保护家人，强到可以不让自己和身边的人，沦为路边的枯骨。
裴景之站在坡顶，远远望着官道上那如同蝼蚁般挣扎求生的流民，面色沉静如水。
他见过的惨状远比这多，但每一次，依旧会让他心中沉重。
他目光扫过下方休整的苏家村队伍，看到他们在最初的震撼和恐惧后，渐渐恢复的沉稳和那股求生的韧劲，尤其是苏先生……
苏家村，或许比他预想的，更加值得期待。
当队伍再次启程时，气氛依旧沉重，但那种茫然的恐惧似乎减少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明确的警惕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三轮车轱辘压在官道上的声音，此刻听来不再显得轻快，反而像是一种沉重的叩问，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前路依旧漫长，而这人间惨剧，仅仅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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