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年关已到。
连日的雪停了，天色干净得透亮。
休沐的第二天，慕青便邀了几位朋友来慕府一聚。
晌午刚过，慕府阔大庭院里，已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积雪被仔细扫至墙角，堆成圆润的丘峦。
庭院中央，摆着两个黄泥糊就、形制粗犷的烤炉。
炉膛里，上炭烧得正旺，偶尔爆起几点星火，映着炉壁上跳跃的光晕。一股混合着油脂焦香、辛料热烈的气息弥漫开来，带着一股子塞外牧野的豪迈劲儿。
老将军慕柯今日亲自挽着袖子，手持一把铁钳，正小心翼翼地从一只烤得金黄酥脆、油脂滴答的全羊身上，片下最肥美的里脊肉，先递给身旁的夫人。
许夫人接过来，吹了吹气，小口品尝，眼中满是笑意。
慕陵川在一旁照看着一个较小的烤炉，上面架着几串滋滋作响的羊肉，慕陵河则围着烤炉打转，一会儿嚷嚷“火候到了”，一会儿又抢过慕青手里的刷子，要给那羊腿再刷一层浓稠的蜜汁，被慕青笑骂着赶开。
“我说慕少师，您这府上的年味儿，可真是别具一格啊！”
人未至，声先到。
林福平拎着两坛泥封的老酒，迈着四方步走了进来，鼻子使劲吸了吸，一脸陶醉。
“隔着三条街就闻见香了，把我肚里的馋虫全勾出来了！”
他身后跟着容月，她一眼瞧见院中景象，顿时笑弯了眼：
“好啊慕青，我说你怎么神神秘秘的，原来是在家里弄这般好东西！可比那些中看不中吃的席面强多了！”
慕青正拿着一把蒲扇，对着烤炉不紧不慢地扇着风，闻言回头笑道：“来得正好！刚出炉的羊肋排，肥瘦相间，最是香嫩！”
她动作利落地用匕首割下几大块，放在粗陶盘里递过去。
林福平也不客气，接过便咬了一口，烫得直抽气，含混不清地赞道：“唔！外焦里嫩，香料也入味！慕老将军，您这家传的手艺，可比朝堂上那些老学究的之乎者也实在多了！”
慕柯哈哈大笑，声若洪钟：“边关待久了，就爱这口烟火气！林尚书喜欢就好，今日酒肉管够！”
这时，顾兰倾也到了。
他立在院门口，目光捕捉到忙碌的慕青，见她鼻尖沾了点炭黑，唇角不自觉便微微扬起。
慕青瞧见他，眼睛一亮，放下蒲扇便迎了过去。
“你来啦？路上冷吧？快过来烤烤火。”
说着，便拉着他往炉边走，顺手塞给他一串刚烤好的蘑菇。
“尝尝，我亲手烤的。”
顾兰倾接过那串烤得微焦、泛着油光的蘑菇，在她亮晶晶的期待目光下，低头咬了一口。
蘑菇鲜嫩多汁，带着炭火特有的香气。
他细细嚼着，然后轻声道：“甚好。”
慕陵河在一旁挤眉弄眼，被慕陵川用一根柴火棍嘭地敲了下后背。
顾兰倾随后走向慕柯，前去拜见。
容月趁机走过来凑到慕青耳边，低笑道：“瞧瞧咱们顾丞相，真是‘朗朗如日月之入怀’，连吃个烤蘑菇都这般赏心悦目。”
正说笑着，云丝语也到了。
他今日穿着一身天青色的棉袍，清减了些，气质却更显干净。他手中提着一个食盒，微微躬身向众人行礼：
“慕将军，夫人，慕大人，顾丞相。丝语带了些春和楼自制的新年糕点，给大家尝尝鲜。”
慕青接过食盒，笑道：“云郎君太客气了，快请入座。我哥烤的肉可是一绝，你定要试试。”
云丝语浅笑着应了，目光不经意扫过院中众人，在顾兰倾和慕青交握的手上停留一瞬，随即坦然移开，寻了个位置坐下，安静地看着众人忙碌说笑。
最后到场的是西蒙尼和容风。
西蒙尼那一头银发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极为醒目，他兴致勃勃，一进院子就大声赞美：
“哦！这就是传说中的东方烧烤吗？太棒了！我在罗斯也常烤肉，但香料绝没有这般丰富奇妙！”
他甚至还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皮囊，“这是我带来的罗斯烈酒，待会儿请大家品尝！”
容风跟在他身后，他先是向慕柯和许夫人行了礼，又笑着对慕青点了点头。
目光扫过她身旁的顾兰倾，微微颔首致意，算是打过了招呼。
他与慕家本就相熟，也没那么多礼节，自顾自走到烤炉旁，看了看火候，还顺手帮慕陵川调整了一下鹿肉串的位置，动作娴熟，显然也是此道中人。
慕陵川将几串烤得恰到好处的肉串递给容风，随口问道：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南境一切可还安稳？”
容风接过肉串，就着旁边小几上的粗盐粒蘸了蘸，答道：
“前两日刚抵京，先去宫里向陛下述职，交割了文书，忙得脚不沾地，没来得及过来。”
他咬了一口羊肉，咀嚼着，目光扫过院子里笑闹的众人，最后落在正与顾兰倾低声说话的慕青身上，眼神温和。
“如今看来，京中就是比南境更添几分烟火气。”
慕陵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了然一笑，用铁钳拨了拨炭火。
“你小子，眼光是顶高的。怎么？如今南境安稳了，就没遇上个合心意的？”
容风闻言，哈哈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缘分这事，强求不来。如今这样，守着边疆，回来能与诸位好友把酒言欢，也很好。再说，你不也是孤家寡人一个。”
另一边，林福平不知何时凑到了慕柯将军身边，两人竟围着烤炉聊得热火朝天。
不过仔细听，也没什么新鲜的，全是朝廷的公务杂事。
容月则跟云丝语到了稍安静些的廊下。
“云郎君，快跟我说说，今年京城里又流行什么新花样了？可有新的胭脂水粉，或是衣裙样式？”
云丝语抿唇轻笑，说起这些也不显突兀：“林夫人消息灵通。确实新出了几样东西，南海来的珍珠粉细腻非凡，敷面极好。还有西边客商带来的一种黛青，画眉颜色更显持久。”
他顿了顿，目光在容月脸上流转片刻，柔声道：
“最近楼里还兴起一种妆容，以胭脂斜扫眼尾，再以金粉点缀，衬得人既明媚又贵气。夫人若得空，丝语可以为您一试。”
容月一听，立刻拊掌雀跃：“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问你准没错！过两日我便去春和楼寻你！”
而院子另一角，气氛最为热烈的当数西蒙尼和慕陵河。
两人不知怎的聊到了冰钓，西蒙尼连说带比画，激动得银发都快竖起来：
“……慕二哥！你是没见到！我们罗斯的冰湖，这么厚的冰！”
他夸张地张开双臂，“凿开一个洞，那鱼‘噗’就跳出来了！肥得很！用松枝一烤，撒点盐，那滋味……”
慕陵河听得两眼放光，用力拍着西蒙尼的肩膀：
“好兄弟！有机会一定要带我去见识见识！我们这边冬天也凿冰，不过没你们那般痛快！来，为了肥鱼，干一个！”
两个同样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勾肩搭背，酒杯撞得砰砰响，俨然已成了异姓兄弟。
慕青站在顾兰倾身边，看着眼前这喧闹而温暖的景象。
炭火噼啪，肉香弥漫，挚友谈笑，亲人环绕。
她轻轻往顾兰倾身边靠了靠：“你看，这就是我想要的幸福。”
眼前仿佛掠过前两世冰冷刺骨的结局，那些血色与孤寂，与眼前的喧闹温暖形成鲜明对比，让她心潮起伏。
“前几世……我死之后，怕是这样的年，也都是凋敝残破，再无半点欢愉了吧？”
顾兰倾悄然伸出手，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紧紧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指。“青儿，我向你保证，从今往后的每一年，都会是这般模样。只会比现在，更好。”
慕青反手与他十指相扣，用力点了点头。
慕夫人端着一个粗陶盘子，上面整齐码放着几条烤得表皮微皱、香气扑鼻的鲤鱼，以及几串油光锃亮的烤肉。
她步履从容地走向庭院角落那棵叶子早已落尽的老槐树下。
她仰起头，对着光秃秃的枝丫间温婉一笑道：“树上的小兄弟，天寒地冻的，下来吃些热乎的吧。刚烤好的鱼，趁热才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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