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侯一案,终究以血腥的方式落了幕。
菜市口的青石板地被反复冲刷,仍洇着洗不净的暗红。
主要参与者皆被处以极刑,人头悬于城门,以儆效尤。
京城在肃杀的气氛中,过了好一段看似风平浪静的日子。
岁末凛冬,庭前的台阶被雪埋了大半。
这日,慕青正倚在窗边,翻看市井小说,忽然听见府门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嚣,夹杂着马蹄踏雪的沉闷声响与中气十足的呼喝。
她心下诧异,放下书卷。
刚走到廊下,便见老管家满面红光地奔来,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小姐!小姐!老爷……老爷和夫人回来了!还有两位公子!已经到了府门外了!”
慕青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提着裙子就奔了出去。
府门大开,太阳的光辉将来人的身影拉得长长。
只见当先一人,身姿挺拔如苍松,虽风尘仆仆,却难掩久经沙场的凛然威势。
正是慕青的父亲,慕柯老将军。
他未着全副甲胄,只一身黑色劲装,外罩半旧藏青斗篷,腰间悬着一柄古朴战刀,花白的须发修剪得整整齐齐,脸庞如刀削斧劈,一双虎目开阖间精光内蕴,不怒自威。
他的身侧则是一位气质温婉雍容的妇人,正是慕青的母亲许疏桐。
她穿着藕荷色绣缠枝莲纹的衣裙,外披一件银狐裘斗篷,云鬓微松,插着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容颜依旧美丽。
她此刻正含笑望着奔出来的女儿,眼中是抑制不住的思念。
再往后,是两位身量高挺、英气逼人的年轻男子。
左侧是长子慕陵川,一袭墨蓝箭袖长袍,面容清俊,目光在慕青身上停留一瞬,沉静间多了些笑意。
右侧则是次子慕陵河,穿着更为鲜亮的石青色锦袍,袖口以金线绣着狻猊纹样。
他性子活泛,此刻正咧着嘴,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咋咋呼呼地挥手:“小妹!想死二哥了!京城风水就是养人,瞧你这气色,比在边关时红润多了!”
“爹!娘!大哥!二哥!”
慕青惊喜交加,扑上前去,先是紧紧抱了抱母亲,又看向父亲和兄长。“你们……你们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慕柯拍了拍女儿的肩,声音洪亮,带着塞外风沙养就的粗粝感:
“每年年关不都得回来一趟吗?怎么,嫌你老子回来早了?”
慕青挠挠头,疑惑道:“可今年……好像比往年早了足足一个多月呢。”
慕柯闻言,浓眉微皱,从怀中取出一封已然摩挲得有些起毛边的信函,递了过去:
“陛下亲笔信,说京城近来换了章程,着令边疆大员皆可提前轮换返京述职。怎么,你不知道?”
慕青接过信,快速扫过那熟悉的御笔朱批,心头疑云骤起,摇头道:“没有。朝中近来并无此类新政颁布。”
父女二人目光在空中一碰,慕柯那历经无数阴谋诡计淬炼出的警觉瞬间点燃,他脸色一沉,方才归家的些许轻松荡然无存。
几乎就在慕家众人心头警铃大作的同时,丞相府那边,变故已生。
顾兰倾的书房,紫檀木大案上,青瓷笔洗澄澈如水,一方端砚墨迹未干,空气里弥漫着清冷的松墨香气。
他正执笔批阅一份关于漕运改革的条陈,窗外天光映在他低垂的侧脸上,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青影。
忽然,一阵杂乱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丞相府的宁静。
八野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声音急促低沉:“主子,大理寺的人来了,带队的是少卿潘睿,已过二门!”
顾兰倾笔下未停,甚至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只淡淡“嗯”了一声。
话音刚落,身着鸦青官袍、腰系犀带的大理寺少卿潘睿,已带着一队按着腰刀、神色冷硬的差役,径直闯入书房。
潘睿约莫三十上下,面皮微黄,一双三角眼精光四射,对着顾兰倾草草一拱手,语气虽保持着表面的恭敬,却还是透出些强硬:
“下官潘睿,奉旨办案,冒昧打扰顾相。”
顾兰倾这才缓缓搁下笔,抬眸扫过众人:“潘少卿何事如此兴师动众?”
潘睿从身后属官手中接过一个用黄绫封着的卷宗,又取出一封看似普通的书信,信笺边缘已有些磨损。
他展开书信,将其置于书案之上,声音刻意拔高,确保书房内外皆能听闻:
“有人举报,顾相在先前剿灭武威侯叛军过程中,私匿制式兵甲,意图不明!更有边关探子,截获此信,乃顾相亲笔所书,送往北疆慕柯老将军处!”
他顿了顿,三角眼紧紧盯着顾兰倾。
“信中,顾相与慕老将军妄议朝政,对陛下多有怨怼之言,称慕家功高震主,顾家富可敌国,已遭圣心猜忌……甚至以图自保乃至更进一步的‘合作’!”
顾兰倾拿起桌上的信件,瞧了瞧。
信上的字迹,确实和他的笔迹几乎一般无二。
且言辞间挑拨暗示,几乎将慕家、顾家与叛国的嫌疑死死捆绑在一起。
“潘少卿,”顾兰倾声音依旧平稳,却依旧带着压迫感,“仅凭一封来历不明的信,和莫须有的举报,就要拿当朝丞相?”
潘睿皮笑肉不笑地躬身:“下官不敢。只是证据确凿,律法如山。烦请顾相移步大理寺,协助调查清楚,也好……还丞相一个清白。”
顾兰倾缓缓站起身,理了理衣袖,目光掠过潘睿,望向门外沉沉的天色,语气淡漠道:
“好。本相便随你去看看。”
慕府正堂,炭火烧得噼啪作响。
慕柯端坐主位,许疏桐夫人安静地坐在一旁,两人眉宇间俱是忧色。
慕陵川靠窗而立,望着庭院中覆雪的枯枝,看不出情绪。
慕陵河则焦躁地在厅中踱步,咬牙切齿道:“哪个杀才在背后放冷箭!让老子知道,非拧下他的脑袋当蹴鞠踢!”
“安静。”慕柯低喝一声。
他目光转向慕青,“青儿,你怎么看?”
“爹,娘,此事绝非孤立。”慕青回答道:“关键在于,谁能同时调动探子截获信件,又能说服皇帝将父亲您调回京城,还能在大理寺如此迅速地发难?”
她顿了顿,眼中锐光一闪:“齐音公主……或许是她,但她一人,恐怕难有这般能量。除非……她与宫中仍有势力之人联手。”
慕陵川忽然开口,“原太子虽被废,东宫旧部未必尽散。”
此刻,京城某处守卫森严的宅邸深处。
齐璃独自坐在一张棋盘前。
他面容清减了许多,眼下的青影透着长久的郁结与失眠。
他指尖拈着一枚黑玉棋子,久久悬在棋盘之上。
门外,一名穿着灰衣、貌不惊人的内侍悄无声息地进来,来到他身侧,低语道:
“殿下,那边……得手了。顾兰倾已入大理寺,慕柯也已回京。”
齐璃缓缓将指尖那枚黑子按在棋盘某处,
“嗒”的一声清响,突兀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声音缓慢:
“好。我那好妹妹的痴心妄想,总算派上了用场。慕家功高,顾家财巨,父皇心中那根刺,埋了这么多年,早就该发作了。如今,正好借此事,一并清理干净。”
他抬眼,望向窗外被高墙分割的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
“告诉潘睿,把事情做‘实’。那些兵甲,该‘找’到了。”
“是。”灰衣内侍躬身,无声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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