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在脚下流淌。
那些光点像是活的，随着他们的脚步荡开细微的涟漪，又在前方重新汇聚成路。
通道看起来没有尽头，只有一片柔和的星辉，但林怀安能清楚地感觉到手中引路盘传来的牵引力。
阿雅走在他身边半步的位置，脚步很稳。
她偶尔会侧头看一眼通道两侧流动的光，但大部分时间都目视前方，神情平静，好像刚才在镜宫里经历的那些生死搏杀和规则悖论都只是寻常小事。
只有她微微抿着的嘴角和眼底深处那点没完全散去的锐利，透露出她其实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放松。
林怀安自己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
精神上的疲惫感像潮水一样一阵阵涌上来，又被强行压下去。
胸口那枚印记还在隐隐作痛，是那种过度使用后的酸胀灼烧感，提醒他刚才消耗有多大。但他握着引路盘的手很稳，指节因为用力有些发白。
圆盘在他掌心安静地躺着，温度比体温略低一些，触感温润。
表面那些银色的纹路已经不再发光，恢复了古朴的模样，只有仔细看才能发现纹路深处有极细微的光点在缓慢流转，像呼吸一样有节奏。
中心的那个光点依然清晰，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
陈寻。
林怀安想起她最后融进碎片里的样子，那张总是疲惫又坚毅的脸在意识里对他点了点头，然后彻底淡去。
现在她的存在变成了引路盘的一部分，变成了这份沉甸甸的重量和温度。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好的结局，至少比彻底消散在虚无里要好。
肩头传来轻微的波动。
归序的光晕贴着他的脖颈，像一团有实感的云，带着凉意。
从副本出来之后，祂就一直维持着这种安静跟随的状态，没有传递什么明确的意念，只是偶尔会轻轻闪烁一下，光芒比在镜宫里的时候要稳定得多，颜色也恢复成了那种清澈的幽蓝色。
林怀安能感觉到祂的状态在好转。虽然还没有完全恢复，但至少不再是那种随时会熄灭的虚弱感了。
他稍稍偏头，用余光看了一眼那团光晕。
光晕感应到他的视线，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
这个动作很细微，带着点试探的意味，像小动物在确认安全。
林怀安愣了一下，然后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他抬起空着的那只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碰了碰光晕的边缘。
触感凉丝丝的，很柔软，像摸到了一团有弹性的雾气。
光晕被他碰到的地方微微收缩了一下，然后又舒展开，贴得更紧了些。
“还好吗？”林怀安用意念问。
“……嗯。”归序的回应很简单，但清晰了不少，不再是断断续续的碎片，“在恢复。”
“需要什么吗？”
“不用。这个环境……有帮助。”
林怀安看了看周围流淌的星光。这些光点里确实蕴含着某种温和的能量，对归序这种规则造物来说大概就像补品。
他放下心来，继续往前走。
通道似乎没有长度这个概念。
他们走了大概十几分钟，周围的景象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片柔和的星辉。
但引路盘传来的牵引力越来越强，圆盘中心的那个光点也开始微微发亮。
“快到了。”阿雅忽然说。
林怀安看向她。阿雅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引路盘上，抬了抬下巴：“它在指示方向。”
确实。引路盘表面的纹路虽然没发光，但那些细微的光点流转的方向已经明确地指向了他们正前方。
林怀安顺着那个方向看去，星光深处，隐约出现了一个轮廓。
那是一扇门。
一扇纯粹由光构成的门，形状并不规则，边缘柔和地融进周围的星辉里，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
门内是一片更加明亮的光，看不清具体有什么，只能感觉到一种属于“外面”的气息。
是第七区。
林怀安深吸了口气，握紧了引路盘。经历了一整场规则怪谈的折磨，终于要回到现实了，这种感觉有点不真实。
他看了一眼阿雅，阿雅也正好看过来，两人对视一眼，都没说话，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情绪。
警惕，还有一丝终于要结束的放松。
归序的光晕从林怀安肩头飘起来一点，悬在他身侧，光芒微微内敛，像是在做准备。
“走吧。”林怀安说。
他们朝着光门走去。
距离越近，门内的光就越清晰。
他们隐约能“闻”到消毒水的味道，还有电子设备运转时那种微弱的臭氧味，甚至好像听到了远处模糊的人声。
这些细微的感知让林怀安更加确定，门后就是第七区。
还有十步。
五步。
三步。
林怀安在门前停了一下，最后一次确认手中的引路盘。
圆盘安静地躺在他掌心，中心的暖光微微跳动，像是在回应门的召唤。
他抬头看向门内那片明亮的光，能感觉到那里传来的空间波动。
稳定，有序，和副本里那种混乱扭曲的规则截然不同。
是现实没错。
他迈出最后一步，踏进了光里。
阿雅跟在他身后半步，也跨了进去。
归序的光晕紧贴着林怀安，在进入光门的瞬间，光芒骤然收缩，变得只有拳头大小，颜色也更加凝实，像是把自己压缩成了一个能量核心。
然后，一股仿佛要把整个人拧成麻花的，巨大拉扯感从四面八方涌来。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力量，而是一种作用于意识层面的扭曲力。
林怀安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滚筒洗衣机，视野里全是疯狂旋转的光斑和色块，耳边嗡嗡作响，分不清方向，也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只有手中引路盘传来的冰凉触感还真实存在，像唯一的锚点。
他本能地握紧圆盘，试图稳住意识。
这种状态持续了大概三四秒，也可能更久。
在时空扭曲的感觉里时间根本没有意义。
就在林怀安觉得自己快要被扯散的时候，那股力量突然消失了。
视野一黑。
不是那种危险的黑暗，而是像突然关了灯，眼前瞬间失去所有光感。
紧接着，现实世界的感知像潮水一样涌了回来。
首先感觉到的是声音。
远处有模糊的说话声，隔着墙壁听不真切。近处有仪器运转的微弱嗡鸣，还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然后是气味。
消毒水味。
很淡，但很清晰。
混着一点灰尘的味道，还有那种电子设备发热时特有的微焦气味。
最后是触感。
后背贴着某种坚硬但略带弹性的表面。
是椅子。
皮革或者合成材料，有点凉。手掌心里握着的东西硌得手心生疼，是引路盘的边缘。
肩膀沉重，手臂发酸，全身的肌肉都在抗议，尤其是腿，像灌了铅一样抬不起来。
林怀安睁开眼。
视野花了半秒才聚焦。
他看到了白色的天花板。
平整，光滑，没有任何装饰。
日光灯管嵌在天花板里，发出稳定均匀的白光。
空气里有细微的灰尘在光柱里飘浮，缓慢地打着旋。
他转动眼珠，看向四周。
是一个房间。
不大，大概十平米左右。
墙壁是那种看不出接缝的白色材质，和天花板一样。
房间里除了一把他正坐着的扶手椅，就只剩下一张简单的金属小桌，桌上空无一物。
没有窗户，只有一扇紧闭的金属门，门上有个小小的观察窗，玻璃是单向的，从里面看不到外面。
第七区的休息室。和他被拉进副本前一模一样。
他回来了。
林怀安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这一口气吐出来，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瞬间瘫软在椅子里。
所有的力气都在这一刻离他而去，精神上的疲惫终于彻底爆发，像海啸一样淹没了他。
他连动一根手指都觉得费力。
视线有些模糊，脑袋里像塞了一团棉花，昏沉沉的，思考都变得迟缓。
胸口印记的灼痛感还在，但已经变成了背景音似的存在，不再尖锐。
身体的每一处擦伤和碰撞的疼痛此刻清晰地浮现出来，脸颊和手腕火辣辣的，掌心被镜片划破的地方一跳一跳地疼。
但他还活着。
他成功从那个见鬼的镜宫里出来了，带着完整的引路盘，带着归序，还遇到了阿雅。
对了，阿雅呢？
林怀安艰难地转动脖子，看向旁边。
阿雅就坐在他左侧的另一把椅子上，姿势和他差不多，也是瘫坐着，闭着眼，胸口微微起伏。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额角有细密的汗珠，但呼吸还算平稳。
看来她也承受了同样的精神消耗。
确认阿雅没事，林怀安重新把注意力放回自己身上。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右手还紧紧地握着引路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僵硬，一时半会儿松不开。
圆盘躺在他掌心，依旧是那副古朴的模样，非金非玉的材质在休息室的白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表面的银色纹路安静地蛰伏着，中心的那个光点微微发亮，带着一丝暖意。
林怀安用左手帮忙，一根一根掰开右手指头，把引路盘拿到眼前仔细看。
圆盘完整了。
之前分散的碎片现在已经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边缘流畅自然，看不出任何拼接的痕迹。
大小正好适合单手握住，重量沉甸甸的，很有质感。
纹路的走向比碎片时期更加复杂深邃，像是某种古老的地图或者星图，多看几眼就会觉得头晕。
他能感觉到圆盘内部蕴藏的力量。
那种温和但浩瀚的规则之力，和镜宫同源，但更加稳定有序。
只要他集中精神，就能再次触碰到那种对空间的“洞察”感，能“看”到周围房间的结构，能“感觉”到门外走廊的走向，甚至能隐约感知到更远处第七区大厅里那些忙碌的人影。
但现在的他太累了，连集中精神都做不到。
林怀安把引路盘放在腿上，用左手盖住它，然后整个人向后靠进椅背，闭上了眼。
他现在需要休息。哪怕只有几分钟。
房间里一片安静，只有他和阿雅轻微的呼吸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疲惫感慢慢沉淀，变成一种从骨头里透出来的酸软。
林怀安的意识在半睡半醒间浮沉，脑海里偶尔会闪过副本里的片段。
这些画面杂乱地闪现，又慢慢淡去。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三五分钟，也可能更长。
林怀安感觉自己的体力恢复了一点点，至少脑袋没那么晕了。
他睁开眼，发现阿雅也已经醒了，正坐直身体，用手揉着太阳穴。
“醒了？”阿雅的声音有些沙哑。
“嗯。”林怀安应了一声，声音也好不到哪里去。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说话，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副本那种地方，能活着出来就已经是胜利了，何况他们还拿到了关键物品。
林怀安重新拿起腿上的引路盘，握在手里。圆盘的冰凉触感让他清醒了一些。他看向阿雅：“你怎么样？”
“还好。”阿雅活动了一下肩膀，“精神消耗有点大，但没受伤。你呢？”
“一样。”林怀安顿了顿，“归序的状态好像稳定了。”
他说着，看向自己肩头。
归序的光晕还贴在那里，但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拳头大小，颜色是清澈的幽蓝，光芒稳定地闪烁着，不再有那种虚弱感。
察觉到林怀安的视线，光晕轻轻晃动了一下，传递过来一个简单的意念：“在。”
“那就好。”林怀安松了口气。
阿雅也看了一眼归序，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她对归序的存在已经习惯了，在镜宫里如果没有归序的指引和协助，他们可能早就死在哪个规则陷阱里了。
“接下来怎么办？”阿雅问。
林怀安握紧引路盘，看向房间那扇紧闭的金属门。
“先离开这里。”他说，“去找第七区的人，告诉他们镜宫的情况，还有引路盘的事。这个东西太重要了，不能在我们手里放着。”
阿雅同意：“蛛网的人可能也在找它，越早交给官方越安全。”
蛛网。
听到这个名字，林怀安的眼神沉了沉。
他想起了陈寻，想起了她女儿，想起了那份刻骨的仇恨。
引路盘现在融合了陈寻的一部分，某种意义上，它也承载着对抗蛛网的意志。
“走吧。”林怀安说着，试图从椅子里站起来。
腿还是软的。
他撑了一下扶手，才勉强站稳。阿雅的情况也差不多，起身的时候晃了一下，扶住桌子才没摔倒。
两人相视苦笑。镜宫的精神消耗比想象中还要大，现在他们俩的状态跟刚跑完马拉松差不多，虚弱得厉害。
林怀安把引路盘揣进怀里贴身放好，确认放稳了，才迈步朝门口走去。阿雅跟在他身后，脚步有些虚浮。
走到门边，林怀安伸手握住门把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拧开了。
金属门悄无声息地滑开。
门外是一条白色的走廊，和他进来时一模一样。
光滑的墙壁，天花板嵌着日光灯，空气里有消毒水的味道。
走廊里空无一人，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林怀安跨出门，阿雅跟上。
门在他们身后自动关闭。
走廊很长，两边都是类似的金属门，门上都贴着编号。
那么出口应该在走廊尽头。
林怀安和阿雅对视一眼，一起朝走廊尽头走去。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灯光很亮，照得人眼睛有点疼。林怀安边走边留意周围，但除了他们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
整个区域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
走了大概两分钟，走廊尽头出现了一扇双开的玻璃门，门上贴着“出口”的标志。透过玻璃能看到外面的大厅，白色的，宽敞，有穿着制服的人在走动。
林怀安推开门。
瞬间，现实世界的声音涌了进来。
远处有人在大声说话，是那种公事公办的语调。
近处有仪器滴滴的提示音，还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空气里的消毒水味更浓了，混着一点咖啡和速食食品的味道。
大厅里人不少，但都行色匆匆，穿着统一或临时的制服，手里拿着文件或设备，没有人注意到刚从休息室出来的林怀安和阿雅。
“去那边。”他对阿雅说。
两人穿过大厅，朝服务台走去。脚步还是有些虚浮，但比刚出休息室时好多了。
走到服务台前，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抬起头，看到他们俩的状态，愣了一下：“两位是……刚从强制副本里出来？”
“对。”林怀安点头，“单人副本‘虚妄之镜’。我们需要报告情况。”
工作人员立刻严肃起来，拿起一个平板电脑：“请稍等，我通知负责人。”
他快速操作了几下，然后对着耳麦说了几句。很快，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看上去三十多岁的男人从旁边办公室走了出来，手里也拿着平板。
“我是第七区情报处的李骁。”男人自我介绍，目光在林怀安和阿雅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林怀安脸上，“你们刚从‘虚妄之镜’出来？那个副本的存活率很低。”
“我们活下来了。”林怀安平静地说，“而且拿到了关键物品。”
李骁的眼神锐利起来：“什么物品？”
林怀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了一眼周围。大厅里虽然没有人靠近，但毕竟不是私密空间。
李骁明白了他的意思：“跟我来。”
他带着林怀安和阿雅走进旁边的一间小会议室。
房间不大，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墙上挂着第七区的区域地图。
门关上后，外面的声音被隔绝了大半。
“现在可以说了。”李骁在桌边坐下，示意他们也坐。
林怀安和阿雅坐下。林怀安从怀里拿出了引路盘，放在桌上。
李骁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他盯着圆盘看了几秒，眼神从疑惑变成了惊讶，然后是凝重：“这是……”
“引路盘。”林怀安说，“完整的。”
李骁深吸了一口气，身体前倾，仔细端详圆盘，但没有伸手去碰：“你们在镜宫里找到的？”
“对。”林怀安简单说了副本的情况，宫灵的存在，规则悖论的破解，以及引路盘的作用。
他没有提归序，也没有提陈寻，只说了这是通关副本后获得的规则物品，能够洞察空间结构和指引方向。
李骁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在平板上记录。等林怀安说完，他沉默了几秒，才开口：“这个信息非常重要。‘引路盘’我们之前只在零星的记录里见过描述，这是第一次见到实物，还是完整的。”
他看向林怀安和阿雅：“按照规定，副本中获得的具有战略价值的物品需要上交评估。但你们有权保留使用权，至少在弄清楚它的具体功能之前。”
林怀安点头：“我明白。但我希望第七区能尽快研究它，这东西可能关系到对抗‘蛛网’。”
提到蛛网，李骁的眼神更沉了：“你也知道蛛网？”
“知道一些。”林怀安没有多说。
李骁也没追问，只是点了点头：“放心，我们会以最高优先级处理。另外，关于镜宫的情报也很重要，那个空间意识体的存在和状态变化，可能会影响整个副本体系的稳定性。我们需要详细报告。”
“我可以写。”阿雅开口，“我在副本里做了记录。”
李骁看向她：“你是……”
“阿雅。情报分析员。”
“好。”李骁记下了她的名字，“稍后会有专人联系你们做详细汇报。现在你们需要休息，精神消耗太大对后续恢复不利。”
他站起身：“我会安排人带你们去医疗区做基础检查，然后给你们安排临时住所。引路盘可以先由你们保管，但需要登记在案。”
林怀安收起引路盘：“可以。”
李骁按了桌上的通讯器，说了几句。很快，一个穿着白色医疗制服的女护士敲门进来。
“带这两位去医疗区，做基础精神和生理状态评估。”李骁吩咐。
护士点头：“好的。请跟我来。”
林怀安和阿雅起身，跟着护士走出会议室。
李骁留在房间里，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平板上关于引路盘的记录，眉头微微皱起。
走廊里，护士边走边简单说明流程：“检查不会太久，主要是确认你们的精神状态没有受到副本的永久性损伤。之后会给你们安排房间休息，食物和水会送到房间。”
林怀安听着，目光落在前方白色的墙壁上。手里的引路盘沉甸甸的，中心的暖意透过布料传到掌心。
他需要休息。
真的，太累了。
林怀安跟着护士转过一个拐角，脑海里最后一个清醒的念头是：至少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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