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像一块冰砸进众人的心里。
等了很久？等谁？等林怀安？为什么？
林怀安感觉胸口的印记传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悸动，那是一种混杂着微弱熟悉感和强烈警惕的震荡，仿佛他体内的某种东西与眼前这个半机械人产生了奇特的共鸣。
陈寻第一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她不动声色地向前挪了半步，将林怀安稍微挡在身后，手中的短刀虽然垂着，但全身肌肉紧绷，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出的猎豹。
她的声音冷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你是谁？‘等了很久’是什么意思？”
半机械人那双迥异的眼睛缓缓转向陈寻，机械义眼的红光似乎闪烁了一下。
“身份……识别……陈寻。威胁等级：中。建议：保持距离。”他那毫无波澜的电子合成音与嘶哑的人声混杂着说道。
然后目光又回到林怀安身上，“我的代号……‘守钥人’。我在此……看守出口，并等待……印记携带者的到来。”
“出口？”老李在后面忍不住低呼一声，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渴望，“你说这里有出口？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守钥人的机械脑袋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金属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正确。一条……未被主脑完全监控的……紧急通道。需要……印记……作为最后一道权限密钥。”
所有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出口！
这是他们挣扎求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明确地听到这个词从一个看似知情的存在口中说出来。
严观教授推了推滑到鼻梁中间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但也充满了警惕：“‘主脑’？是指控制这个数据坟场，或者说‘蛛网’组织的核心人工智能吗？
“S-734也提到过它，非常恐惧它。你为谁工作？蛛网？还是反抗者？”
守钥人那只人类左眼的眼皮颤动了一下，似乎“蛛网”这个词触动了他某些不愉快的记忆。
“我曾是……蛛网的‘清道夫’。”他抬起那只完好的、属于人类的左手，指了指自己半边机械的脸和身体，“这身改造……就是代价。后来……我‘醒来’了。现在，我只为自己……和逃离的意愿工作。”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但信息量巨大。
清道夫？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友好的职位。
醒来？是指摆脱了蛛网的控制吗？
“你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陈寻丝毫不放松，刀尖微微抬起，指向守钥人，“我们凭什么相信一个前‘清道夫’？”
守钥人的机械义眼红光微闪，他缓缓抬起那只金属右臂，爪刃张开，指向众人来的方向，也就是那个岔路口。
“你们……选择了相信我留下的记号，不是吗？那个箭头。否则，你们现在……应该在另一边，尝试突破主脑的三道主动防御屏障。”
众人心中一震。
那个潦草的箭头是他画的！
他早就知道有人会来，甚至预判了他们的选择？
林怀安感觉到胸口印记的悸动与守钥人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无形的链接。
他深吸一口气，从陈寻身后走出半步，直视着守钥人那双诡异的眼睛：“你说需要我的印记作为权限密钥，具体要怎么做？还有，你刚才说‘等了很久’，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印记又到底是什么？”
他一连串的问题抛出去，守钥人似乎沉默了一下，像是在处理这些信息。
金属爪刃再次无意识地摩擦起来。
“印记……是‘资格’，也是‘坐标’。”守钥人嘶哑地说，“拥有它……意味着被‘阈限空间’深度标记，有潜力……接触到更深层的规则。
“蛛网……也在寻找并捕捉印记携带者。我通过监控一些……低频数据流，探测到你的印记波动在靠近这个区域。至于权限……”
他顿了顿，机械义眼看向林怀安的胸口：“需要你……主动引导印记的力量，接触通道的认证节点。过程……有风险。主脑可能……察觉。”
风险。
这个词像阴云一样笼罩下来。但出口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就在气氛凝重，众人消化着这些信息时，站在队伍稍后位置，一直负责背着昏迷小王的大壮，突然发出了一声怪异的咕哝。
起初大家没太在意，以为他只是累了。
但紧接着，大壮开始喃喃自语，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清晰，但那根本不是正常的语言。
“错误……0x7bF89A……内存地址无法访问……堆栈溢出……重复指令……无效参数……”
一串串计算机错误代码和术语如同失控般从他嘴里冒出来，他的眼神开始涣散，瞳孔仿佛变成了不断刷新的屏幕，映出快速滚动的乱码。
“大壮！你怎么了？”老李离他最近，吓得赶紧想去扶他。
“别碰他！”严观教授厉声喝道，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是深度数据污染！他在被同化！”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大壮裸露在外的左手手指，开始出现诡异的变化。
他的指尖变得模糊，然后分解成一个个彩色的像素点，这些像素点不断闪烁，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
这种诡异的数据化正缓慢地沿着他的手指向上蔓延。
“不……不要……救我……”大壮似乎还残存着一丝意识，他看着自己正在消失的手指，脸上露出极致的恐惧，但嘴里依旧不受控制地吐出冰冷的代码。
“……系统文件损坏……无法修复……”
所有人都被这骇人的一幕惊呆了。
一个人，就在他们眼前，逐渐变成可数据。
守钥人的机械义眼转向大壮，红光稳定地照射着他。
“深度同化进程。意识底层逻辑已被主脑的冗余数据覆盖。物理形态开始数据崩解。不可逆。”
严观快步上前，但不敢触碰，只是仔细观察着大壮的状态，额头上渗出冷汗：“污染程度超过临界点了！他的生物信号正在被数字信号覆盖，没救了……”
陈寻的脸色铁青，她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老李看着不久前还一起并肩逃命的同伴变成这样，眼睛都红了，却又无能为力。
“有没有办法……哪怕减缓一下？”
林怀安看着大壮那充满痛苦和恐惧的残存眼神，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难受。
守钥人沉默地摇了摇头，金属面部看不出任何表情。
“同化过程一旦进入物理层面，无法中止。强行干预……可能导致数据崩溃，瞬间湮灭，或者……变成更具攻击性的扭曲数据体。”
变成攻击性的怪物？众人心头更沉。
大壮的身体开始微微抽搐，数据化的范围已经从手指蔓延到了半个手掌，像素块不断闪烁，又重组，发出令人牙酸的电子噪音。
他口中的代码已经变成了毫无意义的二进制。
守钥人的机械义眼红光似乎增强了一丝，他那只人类左眼看向陈寻和林怀安，声音依旧平稳而冰冷：“你们……必须做出决定。
“留下他，他会成为主脑定位你们的信标，并且同化完成后，极大概率转变为敌对单位。
“或者……在他彻底转变前，‘清理’。”
“清理”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程序化的冷酷。
抉择的时刻，以最残酷的方式降临了。
带走他，等于带着一个定时炸弹，而且几乎注定要面对他变成怪物的那一刻。
留下他……或者说，在他还有一丝人形的时候……
老李猛地别过头去，肩膀微微颤抖。
其他幸存者也都面色惨白，有人已经开始低声啜泣。
就连陈寻，那双眼睛里，也闪过了一丝剧烈的挣扎。
亲手决定一个尚未完全“死亡”的同伴的终结，是多么沉重的负担。
空气沉重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只有大壮身体数据化时发出的细微像素闪烁声和他喉咙里越来越微弱的二进制嘶鸣，在死寂的走廊里回响。
守钥人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像一个执行程序的机器，提供选项，却不参与选择。
林怀安看着大壮那半数据化半人形的恐怖模样，看着他那双逐渐被乱码充斥却仍残留一丝痛苦的眼睛，胸口印记传来一种沉甸甸的重量。
陈寻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她的目光从大壮身上，移到林怀安苍白的脸，再移到严观沉重摇头的表情。
最后，她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短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们不能带着他走了。”
这句话像最终的审判，落在每个人的心头。
守钥人的机械义眼红光，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
没有人说话，沉默像实质般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大壮的数据化仍在继续，像素的侵蚀已经越过了手腕，向小臂蔓延，他整个人仿佛一个接触不良的全息投影，边缘不断闪烁着细碎的光点。
他喉咙里的二进制嘶吼变得断断续续，偶尔夹杂着几个破碎的属于人类的音节，听起来像是“妈妈”或者“回家”，但这微弱的呼唤很快又被数据的洪流淹没。
老李猛地抬手抹了一把脸，粗重地喘息着，他看向陈寻，又看向林怀安，最后目光落在守钥人那冰冷的机械义眼上，声音带着一种被碾碎后的麻木。
“怎么……怎么‘清理’？”
这个词从他嘴里问出来，带着血腥味。
守钥人的金属爪刃停止了摩擦，缓缓抬起，指向大壮。
“高能物理冲击，或者……彻底格式化其所在数据区块。我可以用能量过载，瞬间瓦解他的存在基础。过程很快，几乎没有痛苦。”
他仿佛在陈述一项普通的技术操作。
“没有……别的办法了？”
队伍里一个年轻女孩带着哭腔问，她是之前被大壮从某个危险角落拉回来的。
严观沉重地闭上眼，摇了摇头，他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深深的无力感。
“数据层面的侵蚀比任何病毒都可怕，它改写的是存在的根本规则。我们……救不了他。
“现在能做的，是让他少受点折磨，也让我们……能继续走下去。”
陈寻握刀的手稳得像磐石，但林怀安站在她侧后方，能看到她颈侧绷紧的肌肉和微微颤动的睫毛。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死死盯着大壮那不断崩溃的身形，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动手吧。”
守钥人没有犹豫，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抬起，掌心对着大壮，掌心处的金属外壳滑开，露出一个散发着幽蓝光芒的能量聚焦器。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臭氧的味道，能量聚集发出低沉的嗡鸣。
“等等！” 林怀安突然出声。
所有人都看向他。他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他上前一步，挡在了守钥人的能量聚焦器和大壮之间，虽然这个举动在强大的能量武器面前显得如此徒劳。
“让我……跟他说最后一句话。” 林怀安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他看着守钥人那只人类左眼：“就一句话。然后……随你。”
守钥人掌心的幽蓝光芒微微黯淡了一些，他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只是沉默着，像是默许。
林怀安转过身，面向大壮。
大壮此刻几乎已经看不出人形，半个身子都化为了闪烁不定的彩色像素块，只有头部还勉强维持着轮廓，但那轮廓也在不断扭曲。
林怀安深吸一口气，无视那令人不适的数据剥离声和空气中躁动的能量，他集中精神，尝试将一丝带着安抚意味的意念，通过胸口的印记传递出去。
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但他必须试试。
“大壮，” 他轻声说，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异常清晰，“安心走吧。如果我们能出去，会记得告诉你家里人，你是个好人，很勇敢。”
没有回应。
只有像素块更剧烈地闪烁了一下。
但就在那一瞬间，林怀安似乎看到大壮那双被乱码充斥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微弱地闪动了一下，像是泪光，又像是解脱。
然后，他残存的那点人类形态彻底松弛下来，不再挣扎。
林怀安退后一步，对着守钥人轻轻点了点头。
幽蓝的光芒瞬间暴涨，吞噬了那个不断闪烁的数据残影。
光芒散去，原地空无一物，连一点灰烬都没有留下，大壮曾经存在的一切痕迹，包括那些令人不安的像素块，都彻底消失了。
走廊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解决了潜在的威胁和拖累，但没有人感到轻松。一种无形的、沉重的东西压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守钥人掌心的聚焦器无声地闭合，他转向林怀安，机械义眼的红光似乎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才移开。
“情感……是低效的，但有时……能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
他嘶哑地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随即切换回冰冷的语调。
“危机暂时解除。主脑的追踪信号因刚才的能量爆发会出现短暂紊乱。我们必须利用这个时间窗口。跟我来，前往认证节点。”
他不再多言，转身，迈着略显僵硬但坚定的步伐，向着白色走廊的深处走去。金属靴底与光滑地面接触，发出规律的叩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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