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洞里的那一夜，是在断续的警报声、孩子们的梦呓和两个重伤员的压抑喘息中度过的。暴风雪在天亮前终于有了减弱的趋势，但天地间依旧一片混沌的灰白。安德森与那两名代号“雪枭”和“霜降”的接应队员确认了外部情况，认为必须趁能见度略有改善时立即出发，前往一号节点。
薄靳珩的情况依然不稳，低烧未退，但意识清醒了许多。他被小心地转移回保温拖车，医生用上了更多的镇痛和稳定剂。出发前，他要求与苏晚进行简短通讯。
“‘冰刃’，一号节点的负责人代号‘锚点’，是我多年前资助过的一个极地科研项目的负责人，完全可信。节点内部有基础的医疗条件，也有独立的信息处理能力。抵达后，我们需要立刻开始两件事：第一，建立与沈心怡的稳定安全链接；第二，初步分析‘昆古尔’线索。”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条理清晰，属于“孤星”的冷静克制已然回归。
“明白。”苏晚回答，看着屏幕里他苍白的脸，“你的身体是第一优先级。分析工作我可以主导。”
薄靳珩没有反驳，只是微微颔首：“必要时提供信息补充。”
车队再次启程，在依旧深厚的雪原上艰难跋涉。这一次行程相对顺利，数小时后，在一片看似毫无特点的冰原坡地旁，引导车打出信号。安德森操作着探测仪，很快在厚厚的雪层下，找到了伪装成天然冰隙的入口。
一号节点隐藏在一处古老的冰下洞穴系统中，经过现代化改造，分为生活区、工作区和紧急储备区。空间不算宽敞，但布局合理，温度维持在零度以上，空气循环良好。“锚点”是个五十岁上下、面容沉静、眼神锐利的女性，名叫叶琳娜，有地质学和信息工程双背景。她话不多，但行动高效，很快将众人安顿下来。
孩子们被安置在最安静温暖的区域，有专门的保育员看护。曦光似乎对新环境颇为好奇，黑亮的眼睛四处打量，嘴里咿咿呀呀地发出更多音节，偶尔还能被逗笑。其他几个孩子经历了连番惊吓和奔波，显得有些沉默黏人，但基本健康状况良好。
薄靳珩被送入节点的简易医疗室，那里有更完善的监控设备和药品储备。叶琳娜安排了一名曾做过战地医护的助手协助医生。苏晚在确认孩子们安顿好后，也来到了医疗室外间，通过观察窗查看情况。
薄靳珩正在接受新一轮检查。他半靠在升起的病床上，侧脸对着窗户，闭着眼，眉心微蹙，似在忍受某种不适。医生低声与他说着什么，他偶尔点头或简短回应。那副虚弱却强撑的模样，与苏晚记忆中那个永远挺拔、掌控一切的男人判若两人。
她移开目光，转身走向节点的工作区。叶琳娜已经在那里等她，并准备好了加密通讯终端。
与沈心怡的链接很快建立。沈心怡的声音传来，带着熬夜后的疲惫和急切：“晚晚！你们安全到达了？太好了！关于‘昆古尔’，有进展了！”
她传来的资料显示，“昆古尔”（Khungur）并非确切地名，而是一个在少数极端地质学和神秘学圈子里流传的术语，指代一种据说只存在于特定高压低温环境下的、具有独特能量反射特性的稀有冰晶矿物。传说这种矿物在某些古老文明的记载中，被称为“大地凝固的光”或“沉睡的星辉”。上世纪那支“晨星会”资助的中亚探险队，其公开目标之一就是寻找“Lux primordialis”（原始之光），而一份残缺的队员日记里提到，他们在帕米尔高原某处冰川裂缝中，发现了“类似昆古尔描述”的发光晶体样本，但随后遭遇雪崩，样本遗失，记录也残缺不全。
“所以，‘昆古尔’可能是一种真实存在的特殊矿物，被‘晨星会’乃至后来的研究会，认为是与‘Vitae Lumen’概念相关，甚至可能是触发或稳定‘血脉共鸣’的物质关键？”苏晚迅速提炼核心。
“极有可能。”沈心怡肯定道，“而且，如果薄家祖上真的与研究会有牵连，他们很可能也搜寻甚至保存过这种东西。老夫人书房那个保险柜，或者薄家其他秘密收藏点，或许就有线索。”
线索绕了一圈，似乎又指向了薄家那些被封存的、危险的过去。苏晚感到一阵烦躁。她结束与沈心怡的通话，将资料整理好，陷入了沉思。
工作区的门被轻轻敲响。叶琳娜走进来，手里端着一杯热茶，放在苏晚面前。“苏女士，您需要休息。薄先生那边情况暂时稳定，医生说如果今晚不出现感染反复，最危险的阶段就算过去了。”
苏晚道了谢，接过茶杯，温热的触感让她冰凉的指尖稍微回暖。“叶琳娜，‘锚点’，谢谢你做的一切。”
叶琳娜摇摇头：“薄先生于我有恩。何况，对抗‘暗河’这样的存在，是每个人的责任。”她顿了顿，看向苏晚，“恕我直言，您和薄先生之间……似乎不止是简单的盟友。”
苏晚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没有回答。
叶琳娜也不再追问，只是轻声说：“极地的黑夜很长，但两个人互相守着，总比一个人硬扛要暖和一些。哪怕只是互相盯着，别让谁被黑暗吞了。”说完，她微微颔首，退了出去。
苏晚独自坐了很久，直到茶水变凉。她想起冰洞里薄靳珩那句破碎的“对不起”，想起他昏迷中喊出的“星图”，想起他即便重伤垂危，依然在关键时刻给出了正确的指令和接应。恨意依旧在那里，沉甸甸的，无法忽视。但在这恨意的缝隙里，有些别的东西，如同极地冻土下悄然流动的伏流，正在缓慢地改变着地貌。
她站起身，走向医疗室。
薄靳珩似乎刚吃完药，正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他睁开眼，看到是她，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感觉怎么样？”苏晚问，语气是“冰刃”式的平静评估。
“好些。”薄靳珩回答，声音依旧低哑，“叶琳娜说，你拿到了新线索。”
苏晚点点头，言简意赅地将沈心怡关于“昆古尔”和矿物关联的发现告诉了他。“你认为，薄家可能保存有这种东西吗？”
薄靳珩沉默了片刻，眼神变得悠远：“有可能。老夫人对发光的东西有某种偏执。不只是珠宝。我记得……老宅有一个地下室，常年上锁，温度极低，她偶尔会独自下去，一待就是很久。我父亲曾严厉警告我永远不要靠近那里。也许……”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那个地下室，可能就是关键。
“现在无法探查。”苏晚冷静地切断他的思绪，“老宅目标太大。我们需要更多信息，更安全的方案。”
“嗯。”薄靳珩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脸上，忽然问，“孩子们……都还好吗？曦光她……有没有被吓到？”
他问得小心翼翼，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切。
苏晚顿了顿，回答：“都还好。曦光适应能力比想象中强。”她看着他那双盛满疲惫和担忧的眼睛，补充了一句，“刚才保育员说，她今天似乎想模仿发音，对着你的照片，发出了‘ba…ba…’的音。”
话音落下，医疗室内一片寂静。薄靳珩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停滞，随即变得急促起来，牵扯到伤口，让他闷哼一声，脸色更加苍白，但那双眼睛里，却像是瞬间被投入了火种，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混杂着巨大震动、狂喜和更深痛楚的光芒。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地看着苏晚，仿佛想确认这不是幻觉。
苏晚移开视线，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只是无意识的发音练习，不代表什么。”
但这句话，已经无法平息薄靳珩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他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良久，才用尽全身力气般，低声吐出一句：“……谢谢。”
谢谢她告诉他。谢谢她还允许他知道。
苏晚没有回应这份感谢。她站起身：“你休息吧。明天我们需要讨论下一步‘织网’节点的铺设，以及如何利用现有线索，在不触动老宅的情况下，侧面调查‘昆古尔’和相关矿物信息。”
“好。”薄靳珩哑声应道。
苏晚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她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声音很轻地飘过来：“活下来，‘孤星’。孩子们需要父亲，至少……需要一个能解决问题的合作者。”
门轻轻关上。
病床上，薄靳珩缓缓抬起未输液的那只手，遮住了眼睛。指缝间，有湿热的液体无声渗出，划过鬓角，没入白色的枕头。
那不是疼痛的泪水。
那是冰封的心湖，被一缕极其细微、却无比灼热的阳光，骤然穿透厚重冰层后，蒸腾起的、滚烫的雾气。
窗外（虽然这里没有真正的窗），节点的模拟日光系统正在调暗，进入夜晚模式。极地的长夜依然在继续。
但在这地下堡垒的某个角落里，一颗死寂已久的心脏，因为一声婴儿模糊的呢喃，和一句冰冷之下藏着不易察觉关怀的话语，而重新感受到了……缓慢而沉重的、属于生命的搏动。
裂隙或许微小，但光，终究是透进来了。
而此刻，在生活区的摇篮里，六个月大的曦光挥舞着小手，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又轻轻嘟囔了一声：“ba…ba…”
守在一旁的保育员温柔地笑了，替她掖了掖被角。
夜还很长。但有些成长和变化，已经在寂静中，悄然发生。如同极地深冬里，埋在厚厚雪层之下、等待着破土时机的……生命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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