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渊城,东宫。
自谢无极从苍梧铩羽而归,这座曾因一人而熠熠生辉的宫阙,便彻底沉入了一片化不开的死寂。他终日将自己囚禁在揽月轩内,对着骆云曦留下的零星旧物——一方她用过的旧帕,一支她随手插瓶早已干枯的花枝,甚至只是她曾倚靠过的窗棂——或长久枯坐,形同槁木;或彻夜伫立,望月成痴。那双曾睥睨天下的鎏金眼眸,如今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与荒芜,仿佛随着她的离去,已被彻底剜去了灵魂,只剩下一具华美而冰冷的躯壳。
顾三针每日绞尽脑汁,试图撬开他封闭的心门,哪怕是提起足以动摇国本的棘手政事,谢无极也只是懒懒地掀一下眼皮,仿佛世间万物再与他无关。
云昭一统四海,版图空前,可坐拥这万里江山的太子,却形销骨立,心如寒灰。
这般情状,自然落入了一些有心之臣的眼中。储君身侧岂可长久虚悬?于是,一日,十位千挑万选、容色殊丽的妙龄少女被悄然送入了东宫。
萧砚头皮发麻,硬着头皮踏入那片死寂的揽月轩请示,谢无极却连一丝眼风都未施舍,仿佛周遭一切皆是虚无。萧砚无奈,欲将人退回,那送人的大臣却语带机锋:“萧统领,你虽得殿下信重,但终究是内侍,殿下尚未发话,你岂能越俎代庖?”萧砚唯恐节外生枝,更怕触怒如今阴晴不定的主子那深不见底的痛楚,只得将这十名少女暂且安置于偏僻院落,命心腹严加看管,不许她们踏出院门半步。
然而,百密终有一疏。某一日,一名身姿窈窕、背影与骆云曦颇有几分神似的少女,竟寻隙溜出了看守,鬼使神差地摸到了揽月轩外那片她曾最爱的桃林。
恰逢谢无极如同游魂般从轩内踱出,目光空茫地落向不知名的远方。那少女觑见机会,心一横,刻意背对着他,模仿着记忆中关于那位传奇太子妃的零碎仪态,连发髻都梳成了相似的模样。
仅仅是一个模糊相似的背影,却像一道撕裂黑暗的惊雷,猛地劈入谢无极死水般的心湖!他瞳孔骤然紧缩,呼吸停滞,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踉跄扑去,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猛地抓住那女子的肩臂,将她转过身来,声音破碎得不成句子,充满了不敢置信的狂喜与祈求:“落落?!是你吗落落?!……你终于肯回来了?!”
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写满惊惶与刻意讨好的脸庞。那眉眼间拙劣的模仿,瞬间将方才燃起的、足以焚尽他所有理智的希望之火,狠狠踩灭。
巨大的失落如同冰山倾覆,将他彻底埋葬,比从未给予希望更加残忍。谢无极脸上的光芒顷刻间熄灭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毁灭的颓败与戾气。他猛地甩开手,仿佛碰到了什么秽物,连一个字都吝于给予,转身便走,红色衣袂划出一道决绝而凄冷的弧线,速度快得像一道消散的幽灵,任那少女在身后如何带着哭腔呼唤,也再未能让他回首一顾。
此事不知如何竟流传出去。朝野上下这才恍然惊觉,原来太子殿下并非清心寡欲,而是将整颗心、整条命都系于那位生死不明的太子妃一身!
一场荒唐而可悲的“寻替”之风,自此悄然兴起。各地官员闻风而动,竭力搜罗与骆云曦容貌、身段、乃至气韵有几分相似的女子,一批又一批,如同贡品般被源源不断地送入这东宫高墙之内。
谢无极冷漠地看着这些莺莺燕燕在他眼前搔首弄姿,明知是假的,是东施效颦,是徒具其形的傀儡。但可悲的是,那一个个酷似落落的身影,哪怕只是远远瞥见一个模糊的侧影,一丝被刻意模仿的神韵,竟也成了支撑他这具行尸走肉继续喘息下去的唯一一点可怜慰藉。他没有驱赶她们,却也从不容许任何人近身三尺之内,她们的存在,如同镜花水月,是他为自己编织的一场不愿醒来的幻觉。
直到……那个女子的出现。
她不仅眉眼、鼻唇的轮廓与骆云曦像了七八分,更可怕的是,她竟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出落落那灵动狡黠的眼神流转、微翘嘴角笑起来时那带着点小得意的弧度、说话时偶尔蹦出的憨直又机巧的言辞、乃至走路时那看似随意却自带韵律的轻快步伐……她仿佛一个最顶尖的工匠,将关于骆云曦的一切细节拆解、研习,然后完美地复刻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当这个女子“偶然”出现在谢无极每日必经的御花园小径,抱着一卷书,模仿着骆云曦当年偷懒窝在阳光下打盹时的慵懒模样,甚至那无意识嘟囔唇角的细微习惯都一般无二时,谢无极的脚步被彻底钉在了原地。
他看着她,目光幽深如同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滚着震惊、迷茫、痛苦,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唾弃的、卑劣的渴望。他就那样站着,仿佛要看到地老天荒,将她身上每一分“落落”的影子都贪婪地汲取、烙印。
最终,他没有说一个字,却默许了她留在东宫。甚至,亲自开口,将她安置在了揽月轩旁边一处名为“忆曦阁”的精致院落里。仿佛将她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就能汲取到些许虚幻的温暖。而其余那些徒具其形的女子,则被毫不留情地尽数遣散。
此后,谢无极便时常踏入忆曦阁。他依旧沉默寡言,只是常常独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女子在院子里修剪花枝、临摹字帖、或是坐在秋千上轻轻摇晃……她的一举一动,都极力复刻着另一个人的影子,如同一场精心排演的默剧。而他,是台下唯一且沉溺的观众。
顾三针和萧砚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忧虑深重。这无异于饮鸩止渴,是在溃烂的伤口上覆盖一层华美的假皮。但至少,主子愿意走出那间死气沉沉的揽月轩,眼中似乎重新有了一个可以聚焦的虚影,甚至在他凝视那幻影时,会下意识地多用半碗粥。这微小的改变,竟也让他们感到一丝可悲的庆幸。
“仔细盯着点忆曦阁那位,”顾三针私下里神色凝重地嘱咐萧砚,“能将模仿做到这般以假乱真、甚至能揣摩出落落那般独特神韵的地步,心机之深,耐性之强,绝非寻常。她所求的,恐怕远非一个替身的名分那么简单。”
萧砚沉重地点点头,眼中满是警惕与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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