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临安瓦市,茶肆里人声鼎沸,喧嚣盈天。
顾千衣闲适地坐在靠窗的雅座,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白瓷杯沿,饶有兴致地听着台下说书人唾沫横飞: “诸位客官且看!如今这瓦市之中,最为炙手可热、引人遐思的,便是那幅秘而不宣的《冷面阁主与蒙眼郎君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惊堂木“啪”地一声重响,激起满堂喝彩,“画中那位戴着玄铁面具、气势迫人的谢阁主,与一位眼眸被帛带轻覆的俊俏小郎君姿态甚是亲密,连腰间玉佩的璎珞流苏都痴痴缠缠、勾勾连连,啧啧,当真是情意缱绻,引人无限遐思啊!”
“何止是遐思!”台下立刻有人高声附和,“听闻谢阁主爱重至极,亲自剖取良材,为那小郎君雕琢了一支玉箫,箫名‘合欢’,这其中的绵绵情意,难道还不明显吗?”
“更有那日恰在后山砍柴的樵夫信誓旦旦地说,曾亲眼所见,二人于灼灼盛放的桃林之下,相拥相依,耳鬓厮磨,真真是……”
当说书人的第十块惊堂木重重拍下,顾千衣轻摇折扇,掩去唇角一抹狡黠得逞的笑意。前日谢府一行,他可是亲眼目睹了谢无极为骆云曦系上蒙眼发带时,那专注的姿态,那几乎溢出的……回去他便凭着记忆,添上那标志性的玄铁面具,勾勒了那幅画悄然递了出去,原只是想逗逗这块千年不开窍的木头,却没成想,竟真成了引爆临安坊间的趣谈。他笑着摇头,将几块碎银随意置于案上,折扇在掌心敲出轻快得意的节奏:“这小子,木头疙瘩总算有点开窍了!”
然而,此刻的谢府之内,被议论的主角之一骆云曦,却正陷在水深火热般的煎熬之中。
一连数日,她蜷缩在锦榻上辗转反侧,眼前挥之不去是谢无极那双深邃鎏金瞳,耳边萦绕的尽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完了完了,真是魔怔了!”她懊恼地捂住耳朵,用力摇晃脑袋,试图驱散这些扰人心神的幻象,“不行,此地不宜久留!今晚就得走!”
“就当是场沉浸式剧本杀,现在通关失败,及时退出才是上策!”她对着模糊的铜镜,指尖颤抖地粘着特制的老年斑鱼胶。然而,那该死的鱼胶却怎么也遮不住她眼尾天生的桃花纹。
窗外,一声惊雷毫无预兆地炸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也震得她指尖猛地一抖!
这雷声猛地劈开了记忆——郊外小院那个眼神清亮的少年曾对她说:“姐姐的眼睛,像冻住的星河,亮得藏不住任何秘密。”
她如遭电击,颤抖着摸向妆奁,冰凉的鱼胶混合着珍珠粉在她掌心黏腻不堪。一个冰冷的认知瞬间攫住了她:这双穿越时空却仍清澈如初的眼眸,正是谢无极和暗卫们总能轻易识破她易容的致命命门!
骆云曦望着镜中映出的一张布满皱纹、沟壑纵横的老妇面容,深吸一口气,将最后的细软塞进粗布包袱。这次她下了血本,特意用上西域秘药,将原本清亮的眼眸变成了浑浊的琥珀色,配合眼角黏着刻意伪造的黄色胶状分泌物,完美复刻出白内障初期的病态效果。当她佝偻着背,颤巍巍地从藤椅上起身时,脖颈处堆叠的皱纹如同晒干的无花果表皮,每一道褶皱的深度、走向,都精准对应着真实古稀老人应有的沧桑痕迹。
辰时三刻,城郊破败的土地庙阴影里,多了一个步履蹒跚、老态龙钟的妇人,粗布衣裳下紧裹着她全部的家当与希望。她拄着拐杖,一步三晃,极其缓慢地挪到城门口,心却猛地一沉——几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城门处,对所有出城之人进行着严密盘查!
她强压下狂跳的心,逼自己镇定下来,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一张路引,声音沙哑苍老:“官爷……老身……去青州投奔侄儿……”
为首的暗卫阿追,锐利的目光扫过她佝偻的背影和破旧的行囊,并未立刻发现明显破绽,随意挥了挥手:“放行!”
骆云曦悬着的心刚要落下——“等等!”阿幻突然出声,拿起那张路引仔细端详。
骆云曦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掌心沁出冷汗,几乎要捏碎拐杖!难道路引出了纰漏?……她脑中飞速盘算着所有可能的脱身之计,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然而,只见阿幻翻看了两下,竟是将路引递还给她,语气依旧平淡无波:“老人家,您收好。”
骆云曦愣了一瞬,随即立刻挤出一个感激涕零、近乎谄媚的笑容,布满褶皱的手接过路引,连连躬身:“多谢长官,多谢长官!年纪大了,脑子不中用了,总是丢三落四的……”
终于,有惊无险地出了城门!
她刚暗自松了一口气,正欲加快些许步伐,眼角的余光却猛地瞥见城门内涌出一群气势肃杀的人,为首之人脸上那副冰冷狰狞的玄铁面具,在惨淡的日光下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他竟亲自来了!?
她吓得魂飞魄散,佝偻着身子,努力加快“老迈”的步伐,心中哀嚎:“娘的,千算万算,没算到易容成老太太走得这么慢!要是易容成镖师,此刻早该策马扬鞭跑出十里地了!”
谢无极的鎏金瞳锐利如鹰隼,扫过城门口攒动的人头,并未发现那个熟悉又恼人的身影。一股混杂着怒意和焦灼的火焰瞬间在他胸中燃起。
“又跑了!你真是好得很!”他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周身散发出的寒气几乎能瞬间冻伤周遭之人。这个小骗子,前脚才刚接过他亲手所雕的玉箫,后脚就又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危险?这几日寻她不见的担忧、隔三差五就跑的怒火,几乎要冲破他惯常的冷静。
阿追快步上前,抱拳复命:“主子,各处均已严密排查,并未发现异常。”
谢无极眼神阴鸷,正要下令扩大搜索范围,目光却猛地如同被钉住一般,锁死在城门口——那个刚刚通过盘查、提着过长粗布裙摆、正努力想走快些却又显得力不从心的佝偻老妪!
一丝极细微的违和感掠过心头。 如此年迈的老妪,若有急事赶路,为何不雇辆牛车?那提着裙摆、想快又不敢太快的动作……像极了某人平时做错事心虚时、那欲盖弥彰的小动作!
想到这,那股几乎要将他理智吞噬的暴戾焦躁,奇迹般地平息了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猫捉老鼠般的笃定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放松。
“看你还能躲到几时?”玄铁面具下,薄唇勾起一抹极淡却危险十足的弧度。 他抬手,做了一个极其简洁、却含义明确的手势。
瞬间,城墙之上待命的暗卫齐声高喊,声浪震天:“阁主有令!凡拾到带隐霄阁印记的铜钱,一枚可换十两黄金!”
话音未落,一场真正的“铜钱雨”倾盆而下!金灿灿的铜钱叮当作响,如同天女散花般砸向人群!
人群霎时沸腾!妇人尖叫着撩起裙裾弯腰疯抢,孩童在大人腿间兴奋地钻来钻去,场面混乱不堪。
骆云曦瞳孔骤缩!“糟了!是试探!”她本能地屈膝,手指几乎要触到一枚滚落脚边的铜钱——那是刻进骨子里的财迷本性!然而理智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将她拽回:不能捡!捡了就暴露了!
她硬生生止住动作,欲伸出的手像被烫到般缩了回来。可就在这一息之间,周围所有人都在狂热地争抢,唯独她这个“老妪”如同石雕般僵直站立,在混乱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异常扎眼!
这瞬间极其不自然的反应,被那双始终看着她的鎏金瞳精准无比地捕捉、牢牢锁定!
谢无极冷笑一声,身形如鬼魅般倏然欺近,瞬间便如同山岳般矗立在了骆云曦身旁。冰冷彻骨、却又带着一丝终于将猎物逼入绝境的低沉嗓音,如同吐信的毒蛇般,慢条斯理地钻进她的耳朵:“素日里见钱眼开、雁过拔毛,此刻却对遍地黄金避之唯恐不及,莫不是……做贼心虚了?”
骆云曦心头狂跳如同擂鼓,面上却还得挤出一个无比“慈祥”又茫然的假笑,声音抖得更加厉害,仿佛受了巨大惊吓:“大……大人您真会说笑……老身……老身年纪大了,腿脚实在不便,骨头脆得很,这……这人挤人的,要是摔一跤,老命可就没了……哪里,哪里还敢跟那些手脚麻利的年轻人抢……”
“哦?原来是腿脚不便?”谢无极的声音带着一丝危险的戏谑,他慢悠悠地伸出手,作势要搀扶她,“无妨,在下的马车还算宽敞,正好顺路,载你一程。”
骆云曦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却带着不容抗拒力量伸过来的手,瞬间汗毛倒竖!“完了完了,这混蛋要来硬的了!”
她再也装不下去,求生本能瞬间爆发,猛地向后一跳,尖声叫道:“多谢大人好意!后会无期!”
话音未落,她转身拔腿就跑!可惜,易容成老太太的繁琐衣物极大地限制了她的速度,那“撒腿就跑”的姿势在谢无极眼中简直如同慢放。
还没跑出三步远,一股无法抗拒的强悍力量便精准地揪住了她的后领!天旋地转间,她整个人被一股霸道至极的力道向后猛地一拽,重重撞进一个坚硬而熟悉的怀抱里! 冷冽如霜雪的气息瞬间将她严密包裹,与此同时,带着压抑怒火的低沉嗓音,如同惊雷般从头顶沉沉砸下:“现在,该好好算算我们的总账了。”
这声音里的寒意,让骆云曦瞬间僵住,再不敢挣扎半分。“完了,他是真的生气了……”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心里既害怕又涌起一股莫名的委屈,怎么想都想不通:“我不在谢府,既替他省了银子,又不用他整天费心思想着怎么‘报恩’,难道他不该偷着乐吗?这人……怎么这么难伺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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