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省委大院,比平日里更显静谧。韩鹏穿着一身熨帖的常服,没有带随行人员,独自一人提着那个装着老酒的纸袋,站在了高育良家的院门外。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摁响了门铃。
不一会儿,门从里面被打开。吴惠芬系着围裙,手上还沾着些许水珠,显然是正在忙碌。她看着门外站着的、肩扛上校军衔、面容刚毅却有些陌生的年轻军官,脸上露出一丝疑惑,下意识地问道:“你是……?”
韩鹏微微低下头,身体向前稍倾,态度恭敬地解释道:“吴阿姨,您好。我是来找高老师的,我叫韩鹏。”
“韩鹏?”吴惠芬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眉头微微蹙起。这个名字对她来说,熟悉度太高了,瞬间勾起了十年前的许多记忆碎片——那个雨夜被自己接回家的、哭得眼睛红肿的外甥女陆好;丈夫书房里与姐夫陆洲那次长时间的谈话;还有丈夫偶尔提及的,那个身世坎坷、被发配西北的年轻人……记忆的闸门打开,让她一时有些出神。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脸上迅速换上得体的笑容,侧身让开通道:“哦,是韩鹏啊,快请进,快请进。”她一边引着韩鹏往客厅走,一边朝着屋里方向提高声音喊道:“高老师!有客人找你!”
高育良原本正背着手在院子里的小径上踱步,思考着一些事情,指间夹着一支即将燃尽的香烟。听到吴惠芬的喊声,他掐灭烟头,转身走进屋内。
客厅的光线明亮些,高育良的目光落在站在客厅中央的韩鹏身上。十年光阴,当年那个在机场带着满身落寞与不甘、却努力挺直脊梁的年轻中尉,如今已经蜕变成一位气质沉稳、肩章闪亮的上校军官。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风霜的痕迹,却也赋予了他一种内敛的力量感。高育良眼中不禁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随即,他的注意力被韩鹏手中那个略显陈旧的纸袋吸引,尤其是袋口隐约露出的酒瓶轮廓。他心中微微一动。
韩鹏见到高育良,没有任何寒暄,身体瞬间绷直,如同十年前在机场告别时一样,抬起右臂,向高育良敬了一个标准、有力、带着军人特有崇敬的军礼,声音洪亮:
“高老师好!”
敬礼完毕,他双手捧着那个纸袋,郑重地递到高育良面前:“高老师,您当年托我保管的酒,我今天,完好无损地给您送回来了。”
高育良接过纸袋,取出里面的酒瓶。瓶身依旧,只是上面那张印着品牌和商标的标签,边缘已经微微泛黄卷曲,留下了十年时光流淌过的印记。他摩挲着冰凉的玻璃瓶身,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伸出空着的手,用力地拍了拍韩鹏结实的肩膀,连声说道:
“好!好样的!韩鹏!从西北回来了,人也不一样了,看起来沉稳多了,像个真正能扛事的样子了!” 他的赞赏发自内心。
韩鹏放下了敬礼的右手,被高育良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习惯性地抬手摸了摸后脑勺,那瞬间流露出的腼腆,依稀还有几分十年前那个年轻军官的影子:“高老师您说笑了,在您面前,我永远都是学生。”
站在一旁的吴惠芬,看着这两人之间自然而熟稔的互动,听着他们这如同对暗号般的对话,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大,她忍不住指了指那瓶酒,又看看两人,愣愣地问了一句:“你们俩?这是……?这酒又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完全被你们弄糊涂了?”
在高育良和韩鹏你一言我一语的解释下,吴惠芬才终于明白了十年前机场送行、以及那瓶作为“保管信物”的老酒背后的故事。她看着丈夫,又看看韩鹏,心中感慨万千,既为丈夫当年那份不动声色的善意,也为韩鹏这十年坚守承诺、如今载誉而归的圆满。
午饭时间,吴惠芬热情地留韩鹏在家吃饭,添了碗筷。餐桌上,气氛融洽。高育良亲自打开了那瓶跨越了十年光阴的老酒,醇厚的酒香瞬间在餐厅里弥漫开来。他给韩鹏和自己各斟了一杯。
两人举杯相碰,浅尝一口。酒液入喉,其实品不出这酒本身有什么特别稀罕的滋味,或许它最大的价值,并不在于口感,而在于它所见证的时光——那十年西北的风沙、寂寞、成长与坚守,都仿佛浓缩在了这琥珀色的液体中,随着这一口,缓缓流入心底。
放下酒杯,高育良很自然地问起韩鹏现在的安排:“从西北回来,现在在哪边工作?”
韩鹏放下筷子,坐直身体回答:“报告高老师,现在在东南战区,担任合成旅副参谋长。”
听到这个职位和单位,高育良心中了然。东南战区,韩家的根基所在。韩鹏这次调回,看似是正常的岗位轮换,但其背后,恐怕少不了韩绍功,尤其是周翎的考量与运作。说白了,韩鹏即便在西北历练十年,看似独立,但其晋升和发展的主要脉络,依然在很大程度上依附于韩家的影响力网络。这一点,他相信韩鹏自己同样心知肚明。
高育良向韩鹏提出“韩鹏啊,你有没有想过你在军队这么多年实际上也是一直受着家里的约束啊。”
韩鹏又怎么能不明白?他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语气平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当然想过,而且想得很明白。就像这次调回来,毫无征兆,一纸命令就到了。刚开始也有些茫然。但那天回……回家吃饭,看到他们,嗯……对我流露出的关心,我也就渐渐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只是,明白归明白,我依然……没有什么过度选择的权力。路径依赖,有时候就是这么现实。”
高育良静静地听着,他能感受到韩鹏话语里那份清醒的无奈。他放下手中的筷子,身体微微前倾,看着韩鹏,目光深邃,突然提出了一个看似突兀的问题:
“韩鹏啊,你有没有考虑过……转业呢?”
“转业?”韩鹏明显愣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
“对,转业。”高育良语气平稳,继续引导,“比如,公安系统,有没有考虑过?”
韩鹏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些,他不太明白高育良为何突然提出这个方向,或者说,他隐约猜到了一些,但不敢,也不愿往深处想。他迟疑着回答:“公安?这个……感觉很难吧。先不说我个人是否适应,光是各方面的……阻力,恐怕就不会小。” 他想到了韩家,想到了那个将他视为潜在威胁的继母周翎,他们怎么可能轻易放他离开军队这个相对“可控”的体系?
高育良看着韩鹏眼中闪过的复杂神色,知道他已经触及了问题的核心。他不再拐弯抹角,目光锐利地看着韩鹏,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韩鹏,我这些年,在汉东,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 他缓缓说道,“我一直在想,我们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干部?或者说,我希望我的学生,应该是什么样的?”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最准确的表达:“我想要一位,不过度仰望权力,以至于迷失自我、沦为附庸的学生;但我也希望他,不要过度藐视权力,以至于不懂敬畏、行事鲁莽而不自知。他需要对权力有清醒的认识,既了解其巨大的能量,也深知其潜在的腐蚀性。”
高育良的目光牢牢锁定韩鹏:“你的出身,你的经历,恰恰塑造了这样的特质。你的出身,让你见识过权力的任性,也体会过被权力摆布的无奈,这让你不会像某些人那样,对权力产生病态的贪恋和追逐。而你十年西北军旅,在最艰苦的环境里履行保家卫国的职责,这份经历,让你对责任、对纪律、对更宏大的‘权力’抱有天然的敬畏。你不会轻易沉沦,也不会鲁莽行事。”
他的语气变得愈发郑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韩鹏,在我看来,你身上兼具了这种难得的清醒与敬畏。我想,你大概……就是我这些年来,最想要找到的那种学生了。”
这番话,如同重锤,敲打在韩鹏的心上。他没有立刻表态,只是深深地望着高育良,手中的酒杯无意识地转动着。
餐厅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那瓶开启的老酒,依旧散发着沉淀了十年的醇香,仿佛在无声地见证着,一条可能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正在向他悄然展开一条缝隙。高育良的提议,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巨大的、长久的涟漪。认同吗?他内心深处,无疑是认同的。但前方的阻力,未来的不确定性,以及内心深处某些尚未完全放下的牵绊,都让他无法在此时此刻,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然而,那颗关于“另一种可能”的种子,已经悄然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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