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未至,海宁盐官镇外的海堤上,已是风声烈烈,潮声隐隐。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与墨色的海面在远方模糊成一片。正是钱塘江大潮将起未起之时,空气中弥漫着咸湿压抑的气息。
高捷裹着一件厚重的裘氅,在一众杭州府及海宁县官员的陪同下,登上了专为观潮搭建的木质高台。他面色端肃,目光却不时扫过海面、岸防,以及陪同在侧的林琛。林琛今日只着一袭简便的青袍,外罩挡风斗篷,神色平静,似乎真的只是陪同这位钦差御史来“观潮体察”。
“林部堂,此地海防,似乎颇为松懈啊。”高捷望着远处寥寥几处烽堠和零星巡岸兵卒,语气带着审慎的质疑,“倭寇若由此登陆,如入无人之境。”
陪同的海宁知县额头冒汗,正要解释,林琛已从容接话:“高中丞明鉴。盐官一线,潮猛滩险,暗礁密布,非大船可靠,小船难渡,自古非良港。倭寇劫掠,多选平缓开阔处,以求速进速退。故此间防务,重在了望预警,烽燧传讯,主力则屯于海宁卫城及乍浦等处,可随时策应。此乃因地置防,非是松懈。”
他顿了顿,指向海堤内侧一片新筑的土垒和挖出的沟壑:“且下官已责令地方,于要害处增筑简易工事,训练乡勇,以为补充。防务之要,在于体系联动,而非处处重兵。”
高捷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目光又投向波涛渐涌的海面:“听闻近日水师亦有巡哨至此?为何不见舰影?海上防务,终究要靠舟师。”
“水师战船吃水较深,盐官近岸水情复杂,大船难近。巡哨多用快船小艇,日常往来,并无定所。俞、卢二位将军治军严谨,舰船行止皆依规制,非召不见。”林琛回答得滴水不漏,“高中丞若欲检阅水师,待潮后风浪稍息,可移驾乍浦军港,下官可安排。”
高捷似乎被这话将住,不再纠缠水师,转而道:“今日潮汛如何?可能见那‘滔天浊浪排空来’的壮观?”
一旁负责水文记录的老典吏连忙躬身答道:“回禀御史大人,今日天象有变,云层低厚,东北风劲,潮水恐怕不及预期雄壮,且……且或有风雨。”
高捷眉头一皱,似有些扫兴。
就在这时,林琛却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潮汐之变,虽受天时影响,然亦有其规律可循。格物院近日观测推算,今日潮水,虽不及望日大潮,但受东北风推助,午时前后,仍会有一波颇为可观的潮头,尤其在东面礁石区,或能激起数丈浪涌,蔚为奇观。高中丞既欲体察海事,观此风潮,或许更能领略海疆之变幻莫测。”
高捷眼中精光一闪,看向林琛:“哦?林部堂对潮汐亦有如此钻研?格物之学,果然包罗万象。”
“略知皮毛,只为海事之需。”林琛谦逊一句,随即转向海宁知县,“为保高中丞安全,且能尽观潮涌,请立刻安排可靠舟船,选熟稔此处水文的老舵手,护送高中丞前往东面那处高耸礁崖(林琛手指了一个方向)观潮。那里视野最佳,且背风,较为稳妥。”
高捷闻言,看了看林琛指的那片黑黢黢的礁石崖岸,又望了望波涛渐起的海面,脸上掠过一丝犹豫。但“体察海事”、“亲临风潮”是他自己提出的大义名分,此刻若退缩,未免显得怯懦。他咬了咬牙,端出御史风骨:“既如此,那便依林部堂安排。本官正欲亲身体验这海疆风浪!”
“御史大人英毅!”众官连忙奉承。
很快,一艘坚固的当地官船被调来,配备了最有经验的老舵工和数名强壮水手。高捷在林琛、海宁知县及数名护卫陪同下登船。船只不大,在渐起的风浪中微微摇晃。
船朝着林琛所指的东面礁崖驶去。越往外,风浪越大,浑浊的海水翻滚着白沫,不断拍击船身,溅起冰冷的水花。高捷紧紧抓住船舷,脸色有些发白,但强自镇定。林琛则稳稳立于船头,目光扫过海面,似乎在观察潮势,又似在等待什么。
约莫一刻钟后,船只接近那片礁石区。这里果然浪涛更急,黑色的礁石在灰白的水沫中时隐时现,发出轰鸣巨响。
“就在此处下锚,稳住船身,供高中丞观潮。”林琛下令。
船工们熟练操作,官船在离礁崖百余步外的相对平稳水域抛锚停住。这个位置,既能清晰看到礁石区惊涛拍岸的景象,又避免了直接被最大的浪头冲击。
高捷扶着船舷,望向那扑面而来的、高达数丈的怒潮拍碎在礁石上,化作漫天雨雾的景象,饶是他心有旁骛,此刻也被这大自然的威力所震慑,一时无言。
就在众人注意力都被潮水吸引时,一直如同影子般跟在林琛身侧的王启年,借着船身的一次较大晃动,极快地在林琛耳边低语了一句:“‘客人’的船,两刻钟前已从赭山西侧隐蔽水道悄然出港,方向……正是往这一带海域而来,约莫还有半个时辰航程。”
林琛眼底深处寒光一闪,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计划的关键一环,就要来了。
他转身,面向脸色发白却强撑着的高捷,声音在风浪中依然清晰:“高中丞,此地风浪险恶,却也是观潮绝佳之处,更能体会我水师将士日常巡防之艰辛。您看那礁石之后,海浪回旋之力,足以颠覆小舟,而倭寇船只,往往不及我官船坚固,若在此处遭遇风浪……”
他话未说完,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语,东北方的海天交接处,厚厚的云层突然被一道苍白的电光撕裂,闷雷声滚滚而来!风力骤然加强,海面像被一只巨手搅动,变得更加狂躁不安!
“要起风暴了!”老舵工脸色大变,“大人,此地不可久留,必须立刻回港!”
高捷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天气变化吓了一跳,心中那点强撑的勇气瞬间消散,忙不迭地道:“快!快返航!”
官船匆忙起锚,调转船头,在越来越大的风浪中,有些踉跄地朝着盐官码头方向驶去。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更显艰难,风浪几乎是从侧面打来,船身倾斜得厉害,海水不断泼上甲板。
高捷早已不复登船时的“英毅”,紧紧抱住船舱内的柱子,面如土色。随行官员们也个个东倒西歪,呕吐不止。
林琛和王启年却依旧稳立,目光不时扫过船尾方向的风暴云团和波涛汹涌的海面。
就在官船艰难地驶离礁石区约一里多地,即将进入相对平缓水域时,王启年眼神陡然锐利,指向船尾左舷外的海面,低喝一声:“部堂,看!”
众人顺着望去,只见迷蒙的风浪雨雾中,几艘形制奇特、比一般渔船要大、船帆鼓胀的船只身影,正以一种不寻常的速度,破开波浪,朝着外海方向疾驰!它们似乎想趁着风暴完全降临前,脱离近岸危险水域!
“那是……什么船?”高捷也看到了,惊疑不定地问。
林琛眯起眼睛,凝视片刻,沉声道:“看其船型吃水与帆索,不类我大明官民船只,倒有几分倭寇或海盗快船的形制!此时冒险出港,行迹可疑!”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那几艘船也发现了这边的官船,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即更加拼命地调整风帆,试图加速远离,融入远处更阴暗的海天之中。
“难道……是倭寇的船?他们想趁风暴溜走?”高捷声音发颤,不知是吓的还是激动的。
“未必是溜走,或许是接应、运货,或者……有其他图谋。”林琛语气凝重,“高中丞,您今日亲临海疆,便撞见此等可疑情状,可见倭寇之猖獗,海防一刻不可松懈!此间情形,须立刻详查!”
高捷此时早已忘了什么“体察”的初衷,连连点头:“对对对!林部堂所言极是!此等可疑船只,必须严查!本官回城后,定要……呕……”一句话没说完,又被颠簸的船只引得干呕起来。
林琛不再多言,只是对王启年使了个眼色。王启年微微颔首,目光锁定了那几艘快船消失的方向,仿佛猎鹰记住了猎物逃窜的路径。
官船终于狼狈不堪地靠回了盐官码头。高捷几乎是被人搀扶下去的,脚步虚浮,再无来时的半分气势。
一场精心安排的“观潮体察”,在突如其来的风暴和“意外”发现的可疑船只面前,匆匆收场。
回城的马车里,高捷裹着毛毯,犹自惊魂未定。而林琛闭目养神,心中却是一片冷肃的清明。
“鱼儿”果然被风暴和“偶然”出现的官船惊动了,提前出港,试图转移或进行最后一次联络。而这,恰恰暴露了他们的动向和部分意图。
王启年传来的消息没有错,那几艘船,正是从赭山西侧秘密水道出来的,很可能装载着最后一批物资或人员。它们选择这个时机、这个方向,绝非无的放矢。
风暴,打乱了某些人的计划,却也给了林琛最好的掩护和出击理由。
他睁开眼,望向车窗外愈加晦暗的天空,和街道上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招牌。
时机,终于成熟了。
这场由他引导的“风潮”,将不仅席卷海疆,更要彻底涤荡盘踞在东南的毒瘤与魅影。
回到行辕,林琛立刻下达了最终的指令。
“传令戚继光,按‘丙寅’方案,各部即刻进入最终战备,待风暴稍歇,即刻行动!”
“传密信俞大猷、卢镗,通报今日‘观潮所见’,告知‘客人’已动,按第二套接敌方案准备,总攻时间,定于明日寅时末(约凌晨五点),以红色信号火箭为号!”
一道道命令,如同离弦之箭,射向风雨如晦的四面八方。
赭山剿倭的最终决战,将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之后,悍然发动。而高捷的亲眼“目睹”,将成为这场军事行动最无可指摘的正当理由之一。
知识的权杖,不仅规划了战场,更巧妙地引导了“观众”的视线,编织了一张天时、地利、人心皆在其中的绝杀之网。
暗潮已激,杀机毕现。只待风暴过后,便是雷霆涤荡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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