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师傅正式将传承的重担交给招娣后,仿佛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担,精神反而好了许多。但他并未完全放手,而是像一座沉默的山,在招娣需要时,投来沉稳的目光,或是一两句点睛的提点。
天气彻底冷了下来,初冬的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覆盖了县城。清晨,“霓裳”的院子里,那些晾晒着的植物染布料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像是大自然无意间的拓印,别有一番韵味。
招娣站在廊下,看着这片静谧的景象,手中握着那把她已刻下一道新痕的桃木尺。尺子握在手里,感觉与以往不同了,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她知道,师傅在看着她,历代师祖的目光,似乎也透过这把尺子,落在了她的肩头。
压力化为了动力。她召集了核心成员——春妮、小柱子、林晚,以及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师傅,也包括在质检岗位上重新找到价值的赵梅,开了一次战略会议。
“师傅把担子交给了我,但‘霓裳’的未来,需要我们大家一起扛。”招娣开门见山,将省城分工作室的运营数据、成衣线的市场反馈、以及高校合作项目的进展投影在墙上,“我们现在站在一个新的路口,不能只埋头做衣服,还得抬头看路。”
会议桌上,气氛热烈而务实。春妮提出了优化生产流程的方案,建议将高级定制与“轻定制”、成衣线更清晰地划分团队,专人专岗,提升效率。小柱子则带来了他对于线上营销的新想法,计划拍摄一系列“手艺背后的故事”短视频,不仅展示成品,更要展示一针一线是如何在老师傅手中诞生的。
赵梅也鼓起勇气发言,她基于在红星厂多年的经验和近期对市场的观察,提出开发一个“适老服装”系列的建议。“市面上很多老人衣服,只讲求保暖耐磨,却忽略了体面和舒适。我们有这个手艺,应该为老人们做点事。”她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同。
招娣仔细听着每个人的发言,手中的笔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她意识到,真正的传承,不是固守师傅教的每一道工序,而是继承他那种与时俱进、敢于突破的精神。她最后总结:
“好,那我们接下来就分三步走:第一,内部优化,春妮牵头重组生产团队;第二,品牌深化,小柱子负责内容创作,讲好我们的故事;第三,产品创新,赵梅牵头,联合春妮的设计组,研发‘适老’系列,这不仅是生意,更是孝心。”
决议一出,众人干劲十足。工作室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机器的运转声、剪刀的裁剪声、讨论的话音,都交织成一股蓬勃的生气。
招娣则把更多精力投向了省城分工作室与高校的合作。她再次站在美院的讲台上时,心境已与初次不同。她不再仅仅是传授技艺的老师,更是一个品牌的掌舵人,一个文化的传递者。她开始有意识地将设计思维、市场洞察与传统工艺结合在课程中,引导学生思考:如何让古老的手艺在当代生活中找到新的位置?
那个曾经设计出被雷诺阿看中的解构盘扣的女生陈璐,在招娣的鼓励下,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工作坊,专门探索传统元素在现代配饰中的应用。招娣不仅提供技术指导,还利用“霓裳”的渠道,帮她对接了一些小众买手店。看着学生的成长,招娣感受到了另一种形式的传承——将种子撒向更广阔的土地。
年底将至,业务愈发繁忙。省城的时尚买手、线上如雪片般的“轻定制”订单、为敬老院准备的“适老”服装样板……所有事情都堆在了一起。招娣常常忙到深夜,核对样品,审阅设计图,批复运营方案。
又是一个深夜,她独自在省城工作室的办公室里,对着一件为新年活动设计的礼服样品蹙眉。总觉得腰线的处理不够完美,少了几分灵气。她反复修改了几次,都不满意。
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她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想给师傅打个电话。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没有按下。她想起师傅将樟木箱交给她时说的话:“现在时代变了,你们不必再把所有坑都踩一遍。”但有些关,终究要自己过。
她放下手机,重新拿起划粉和尺子,就着台灯,又一次伏案修改。这一次,她不再纠结于师傅教过的特定技法,而是回想师傅常说的“衣服要会呼吸”,回想那本手札里记录的成功与失败。她大胆地调整了省道的角度,让面料自然地贴合又留有余地。
当修改完成,将样品重新立起来时,那种别扭的感觉消失了,礼服呈现出一种既典雅又灵动的姿态。招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涌上心头。这一刻,她真正理解了“传承”的重量与自由。
她走到窗边,省城的冬夜依然灯火阑珊。雪花又开始飘洒,无声地落在玻璃上,又悄然融化。
手机屏幕亮起,是吴师傅发来的信息,只有四个字:“天冷,早歇。”
招娣的嘴角泛起温暖的笑意。她回复:“知道了,师傅。一切都好,勿念。”
她知道,师傅在用他的方式告诉她:大胆地往前走,我在这里。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旧日的痕迹,也预示着来年的新生。招娣握紧了手中的桃木尺,尺上的刻痕清晰可见。前路漫漫,但她内心澄澈而坚定。“霓裳”这艘船,在她手中,必将驶向更远的航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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