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冬雪飘落时，工作室来了一位特殊的访客。
招娣正在指导学员裁剪一批新年礼服，听见前厅传来熟悉的嗓音，手中的划粉差点掉落。她整理了一下衣襟，缓步走出工作室。
前厅里，赵梅穿着一件时新的羊绒大衣，正仰头欣赏墙上“霓裳”获得的奖状和媒体报道。听见脚步声，她转过身，脸上带着招娣从未见过的谦和笑容。
“招娣。”赵梅轻声唤道，手指不自觉地绞着手提包的带子，“我...我来看看。”
招娣注意到她大衣袖口有些磨损，妆容也比往常淡了许多。她不动声色地倒了杯热茶：“坐。”
两人在会客区的沙发上坐下，一时无话。窗外的雪静静飘落，给院中的植物染布料盖上一层薄薄的白纱。
“我看到杂志上对你们的报道了。”赵梅终于开口，“做得真好。”
招娣轻轻转动手中的茶杯：“你来找我，不只是为了说这个吧？”
赵梅深吸一口气：“红星厂...彻底倒闭了。我们这些老职工，买断工龄后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她苦笑着摸了摸身上的大衣，“这是最后一件像样的衣服了。”
招娣沉默地看着她。曾经的赵梅总是打扮得光鲜亮丽，说话尖酸刻薄，如今却显得如此落寞。
“我知道我以前做过很多对不起你的事。”赵梅的声音有些发抖，“在厂里为难你，还来店里闹过...但我现在真的走投无路了。”
招娣望向窗外，雪越下越大了。她想起自己刚被红星厂辞退时的绝望，想起那个寒冷的冬天，是“霓裳”给了她希望。
“你会做什么？”招娣突然问。
赵梅愣了一下：“我在厂里做了二十年质检，对面料和做工都很熟悉...”
“明天来上班吧。”招娣放下茶杯，“质检部正好缺人。”
赵梅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你...你愿意用我？”
“看重的是手艺和良心。”招娣站起身，“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这个消息在工作室里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她以前那么欺负你，你还帮她？”春妮愤愤不平。
小柱子也嘟囔：“谁知道她是不是真心改过。”
连吴师傅都特意打来电话：“防人之心不可无。”
招娣只是笑笑：“给她个机会，也是给我们自己个机会。”
赵梅上班第一天，早早地就到了。她换上了一身朴素的工作服，把长发利落地盘在脑后。当春妮带着她熟悉质检流程时，她看得格外认真。
“这里，”赵梅指着一件旗袍的里衬，“线头没收干净，要返工。”
春妮检查后惊讶地发现，确实有一处极隐蔽的线头。赵梅的专业能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更让人意外的是，赵梅对面料的了解极为深入。她能一眼看出面料的成分比例，用手一摸就知道缩水率大概多少。
“在红星厂二十年不是白待的。”赵梅不好意思地解释，“就是...以前没把心思用在正道上。”
一个月后，赵梅主动提出要重组质检流程。她根据在红星厂的经验，设计了一套更严格的质量标准，还把常用的瑕疵类型做成图册，方便新人学习。
“这里可以加一道灯光检验，”她在工作会上提议，“有些细微的色差在自然光下看不出来。”
招娣采纳了她的建议。新标准实施后，工作室的退货率又降低了三个百分点。
这天下午，招娣经过质检区，听见赵梅正在耐心地指导一个新学员：
“你看这个针脚，虽然整齐，但是太紧了。好针脚要像呼吸一样，有松有紧才行。”
那个学员正是曾经被赵梅嘲笑过的农村姑娘。如今赵梅手把手地教她，眼神专注而温和。
傍晚下班时，招娣叫住赵梅：“一起走走？”
两人沿着工作室外的小路慢慢行走。雪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夕阳给雪地染上一层暖金色。
“谢谢你。”赵梅突然说，“不只是为工作...更是为你让我重新找回了做手艺人的尊严。”
招娣停下脚步，看着她：“其实该说谢谢的是我。你来了之后，质检水平提升了很多。”
赵梅摇摇头：“在红星厂最后那几年，我整天就想着怎么勾心斗角，都快忘了自己还是个手艺人。直到来到这里，摸着这些好料子，看着一件件衣服从无到有，才想起当年刚进厂时，我也是想着要做出最好看的衣服的。”
她的眼中闪着泪光：“是我自己走偏了路。”
招娣轻轻拍拍她的肩：“现在回来也不晚。”
新年将至，工作室接到一个急单——为敬老院的老人定制五十件棉袄。时间紧，任务重，大家都加班加点。
赵梅主动承担了最繁琐的质检工作。她一件件检查棉袄的填充是否均匀，扣子是否牢固，甚至连老人最容易磨损的袖口都特意加了加固层。
“我母亲住在敬老院，”她解释说，“我知道老人最需要什么。”
交货那天，招娣和赵梅一起去敬老院。看到老人们穿上新棉袄时开心的笑容，赵梅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
回程的车上，她突然说：“招娣，我想开个免费的裁缝班，教敬老院的老人做些简单的缝补。他们很多人衣服破了都没人补。”
招娣欣慰地点头：“好，工作室支持你。”
这个消息传开后，工作室里那些曾经对赵梅有意见的人，也渐渐改变了看法。
春妮私下对招娣说：“没想到她变化这么大。”
“人都是会变的。”招娣望着窗外，雪花又开始飘落，“只要给她们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新年夜，工作室举办团圆宴。赵梅端着自己做的拿手菜，有些拘谨地站在门口。招娣上前拉住她的手，把她安排在吴师傅旁边的座位。
宴席过半，赵梅起身举杯：“这一杯，敬招娣，敬，敬所有给我第二次机会的人。”
她的声音哽咽了：“以前我总想着要把别人比下去，现在才知道，手艺人的幸福，是和大家一起把事做好。”
所有人都举起酒杯，连吴师傅都微微颔首。
宴席结束后，招娣和赵梅并肩站在院子里看烟花。璀璨的光芒在夜空中绽放，照亮了积雪的院落。
“开年有什么打算？”招娣问。
赵梅的眼睛在烟花映照下闪闪发亮：“我想把敬老院的裁缝班办好，还想...能不能开发一个适合老人的服装系列？我观察了很久，市面上专门为老人设计的衣服太少了。”
“好主意。”招娣微笑，“你来牵头。”
零点钟声敲响时，招娣收到一条新消息。是那个曾经仿冒“霓裳”的前学徒发来的拜年短信，附着一张照片——她的小店里挂满了自己设计的衣服，虽然稚嫩，但充满创意。
招娣回复：“新年快乐，一起加油。”
放下手机，她望着漫天烟花。在这个辞旧迎新的夜晚，她更加确信：手艺之路从来不是独木桥，而是众人携手才能走宽的阳光道。
雪花轻轻落在她的肩头，很快融化成温暖的水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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