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画那一声虚弱却清晰的“千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骨头心头漾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绝情殿,将那片弥漫着药香和复杂情愫的空间甩在身后。
接下来的几日,长留仙山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白子画在笙箫默和摩严的精心照料下,伤势稳步好转,虽仍需静卧,但已能偶尔起身,过问一些门派紧要事务。而骨头,则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与他碰面的场合,要么在自己的客卿居所“听竹小苑”闭关梳理那缕躁动的紫色灵力,要么便御剑深入长留后山,于云海松涛间练剑,试图用身体的疲惫掩盖心头的纷乱。
然而,笙箫默的话和白子画的眼神,如同魔咒,时时在她脑海中回响。
这一日,天光晴好。骨头练剑归来,途径长留弟子平日修炼心性的“净心台”附近。只见不远处,一群刚入门不久的新晋弟子,正排着队,神情各异地走向台边那汪闻名遐迩的池水——三生池。
三生池水,分贪、嗔、痴三池,能映照修仙者内心执念。池水对心无杂念者温润无害,但对心存贪欲、嗔怒、痴念者,则如滚油烈焰,灼痛难当,是检验弟子道心、洗练尘缘的必经关卡。
骨头驻足,隐在一株千年古松之后,目光淡漠地望向那边。她对此池早有耳闻,甚至模糊觉得,自己似乎……也曾经历过?但那念头一闪即逝,抓不住任何清晰的画面。
弟子们依次将手或脚浸入池中。大多数弟子只是微微蹙眉,便顺利通过,面露欣喜。也有少数几人,在触及池水时猛地缩回手,或痛呼出声,或面露羞愧,显然是被池水灼伤,预示着他们心中尚有需要磨砺的执念。
骨头冷眼旁观,心中并无波澜。贪嗔痴,人之常情,修仙之路,本就是逆天而行,斩断尘缘。只是不知,那高高在上的长留上仙,当年经历此池时,又是何等光景?想必是片叶不沾身,池水无波吧。
她正暗自思忖,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一名高阶弟子的搀扶下,缓缓走到了三生池边。
竟是白子画!
他依旧穿着素白的中衣,外罩一件宽松的墨色长袍,脸色苍白,身形比往日清瘦了许多,由弟子虚扶着,显然伤势未愈,强自下榻。摩严和笙箫默紧随其后,面色凝重,似乎想劝阻,却又无可奈何。
骨头心中微讶。他重伤初愈,跑来这三生池做什么?重温旧梦,检验道心?
只见白子画对摩严和笙箫默微微摆手,示意他们不必跟随。他独自一人,步履虽缓却稳,一步步走向那三池相连的池水边。所有弟子都屏息凝神,敬畏地看着他们的尊上。
阳光洒在池面上,映得池水清澈见底,氤氲着淡淡的灵气。
白子画在池边静立片刻,目光掠过贪、嗔、痴三池,最终,落在了代表“痴念”的池水之上。他的眼神深邃,仿佛透过池水,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缓缓撩起宽大的袍袖,伸出那只骨节分明、曾执掌六界秩序、也曾为她挡下致命一击的手,毫不犹豫地,探入了“痴”池之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所有人都预想着池水无波、尊上道心澄澈的景象。
然而——
就在白子画的手指触及池水的瞬间,异变陡生!
原本清澈平静的“痴”池之水,竟像是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骤然沸腾翻滚起来!嗤嗤的白气蒸腾而上,伴随着一股皮肉被灼烧的焦糊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尊上!” 摩严和笙箫默脸色剧变,失声惊呼,就要上前。
白子画却抬手阻止了他们。他的手臂依旧稳稳地浸在池水中,任凭池水如滚油般灼烧着他的肌肤,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冷汗。然而,他的表情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坦然。
他低头,看着在池水中备受煎熬的手,看着那清澈的池水因他而沸腾污浊,唇角竟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苦的弧度。
“果然……如此。”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池水的沸腾声掩盖,却清晰地传入了远处古松后,那个浑身冰凉的人耳中。
骨头死死地盯着那只在池水中被灼烧的手,盯着白子画脸上那抹苦涩的坦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三生池水,唯动凡心!
传说竟是真的!这池水对心无杂念者无害,但对动凡心、染情孽者,便是世间最残酷的刑罚!
白子画……长留上仙白子画……无情道的化身……他竟然……竟然在代表“痴念”的池水中,引发了如此剧烈的反应!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心中有着无法割舍、深刻入骨的“痴”念!
这痴念的对象……是谁?
答案,呼之欲出。
骨头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笙箫默的话再次回荡:“他因你而生的‘情惧’,伤了他自己……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劫数……”
原来,不是猜测,不是点拨,而是血淋淋的事实!就呈现在这三生池水中,呈现在他那只被灼伤的手上!
百年前的一切,她虽不记得,但那种刻骨的痛楚似乎在这一刻穿越了遗忘的屏障,狠狠攥住了她的心脏!是为了她吗?他这滔天的痴念,这甘受池水灼身的苦痛,是因为百年前那个叫花千骨的女子吗?
那她呢?她现在是谁?是骨头?还是……花千骨的影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委屈、茫然和尖锐的痛楚,如同火山般在她胸腔里爆发!她不想知道!她不愿承受!凭什么他动了凡心,受了苦楚,就要让她来面对这令人窒息的一切?!
就在这时,白子画缓缓将手从池水中抽出。那只原本如玉雕琢的手,此刻手背至小臂一片触目惊心的红痕,甚至起了细小的水泡,惨不忍睹。他却看也未看,只是默默用灵力蒸干水渍,放下了袍袖,遮住了那骇人的伤痕。
他转过身,目光似乎不经意地,遥遥望向了骨头藏身的那株古松。
隔着遥远的距离,隔着众多惊愕的弟子,两人的目光仿佛在空气中碰撞。
骨头猛地后退一步,背脊狠狠撞在粗糙的树干上。她看到白子画的眼中,没有了往日的清冷,没有了身为尊上的威严,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痛楚的温柔,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
他知道了。
他知道她在看。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向她坦白,向她忏悔,向她展示他那颗因她而破败、为她而跳动、充满“痴念”的心吗?
骨头再也无法待下去,她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御起剑光,头也不回地逃离了净心台,逃离了那让她几乎要窒息的目光,逃离了那池证明了他滔天痴念的沸水。
白子画望着那抹仓皇逃离的紫色剑光,眼底的苦涩更深。他低头,看了看被袍袖遮盖的手臂,剧烈的灼痛阵阵传来,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他知道这很残忍,对自己,对她。
但他别无他法。百年孤寂,失而复得,却又咫尺天涯。他不能再等,不能再看着她用陌生的眼神,将他于千里之外。
三生池水,洗不去他的痴念。
唯愿此痛,能渡她心河。
而此刻,听竹小苑内,骨头背靠着紧闭的房门,缓缓滑坐在地。她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那缕紫色灵力不安地窜动。
白子画手上那刺目的灼痕,和他最后那个眼神,如同烙印,深深烙在了她的脑海深处。
遗忘的冰面,正在加速崩裂。
冰层之下,是汹涌的、名为“花千骨”的过往,以及那份她既渴望又恐惧的……真相。
(第四十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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