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墨染。
长安宫阙沉入一片死寂,唯有太极殿前的白玉阶上,积雪正无声地吞噬着最后一丝余温。风从骊山方向卷来,挟着冰碴与枯叶,在九重宫门间呼啸穿行,仿佛天地也在低语:今夜,有人要以血暖雪。
那人便是沈清砚。
他一身素青官服未披鹤氅,膝下无垫,额前无遮,就那样直挺挺地跪在殿前最陡的一级石阶上。雪花落在他肩头,不化;覆上眉梢,不拂。三更已过,铜壶滴漏声断续可闻,而他的影子被宫灯拉得极长,像一柄倒插于地的剑,锋芒内敛,却誓不退让。
殿内,龙榻之上,皇帝咳出一口暗红。太医垂首退下,贵妃执扇掩面,唯独御座旁那幅尚未完工的“凤袍”仍在烛火中微微颤动——金线绣成的 phoenix 展翅欲飞,可尾羽处却空了一针,像是命运故意留下的一道裂痕。
这一针,本该由苏锦年补上。
可她此刻正被困于绣衣坊东阁,门外铁锁横挂,守卫森严。一道密旨刚下:“女红忤逆,暂拘待审。”罪名荒诞,实则因她在试样时,以赤金丝在凤袍心口处绣下一行微不可察的小字:“民瘼如疹,君心当医。”
字细如发,需借午阳反光方能得见。然有眼线报至贵妃,谓之“讥讽圣体”,帝怒掷绣绷于地,碎瓷飞溅,划破宫人脸颊。
消息传到沈清砚耳中时,他正在城南查赈粮霉变案。手中朱笔未干,便策马回宫,连朝靴都未来得及换。他知道,这一跪,不只是为一人求情,更是向整个权力机器宣战——一个文臣,竟敢以肉身对抗宫规?何况所护之人,还是那个曾焚嫁衣、缝尸首、用一根银针撬动东宫命脉的奇女子。
四更天,风愈烈。
杜嬷嬷悄然现身廊下,端来一碗热参汤。“大人何必如此?”她低声劝,“她不过是个绣娘,纵有才情,也难登大雅之堂。您前程似锦,何苦为她折腰?”
沈清砚抬眼,目光如刃:“嬷嬷可知,当年太子妃棺中那件焦绸嫁衣,是谁一针一线从灰烬里扒出来的?是她。那一夜,她十指尽裂,血染海棠纹,只为找出藏在夹层中的密信——正是那封信,救了当今圣上免遭废黜之祸。”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却更沉:“而今,她不过说了句真话,你们就要毁她一生?”
杜嬷嬷怔住。她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也是这般寒彻骨髓,也是这般无人敢近宫门一步。那时有个小女孩抱着烧剩半截的红绸走进绣坊,眼里没有泪,只有火。
后来,那火烧成了技艺,也烧出了杀局。
五更鼓响,天边泛出鱼肚白。
沈清砚的膝盖早已失去知觉,裤管结冰,渗出血迹与雪水混成淡粉溪流,顺着玉阶蜿蜒而下。宫人们偷偷窥望,无人敢言,唯有几个老内侍悄悄焚香祷告:“愿天地怜此忠骨。”
终于,殿门吱呀开启。
皇帝披着玄色貂裘走出,身后跟着捧凤袍的宫女。他盯着沈清砚看了良久,忽而冷笑:“你这是要学魏征撞柱,做我朝第一直臣?”
“臣不敢比魏征。”沈清砚叩首,额触冰雪,“但若天下人都闭口不言,谁来提醒陛下——这凤袍上的病根,不在针线,而在人心?”
空气凝滞。
皇帝缓缓展开凤袍,迎着晨光细细审视。那一行小字浮现眼前,如针扎心。他沉默许久,终是轻叹一声:“放人。”
两个字落下,如同春雷破冬。
东阁门开,苏锦年缓步而出。她未梳妆,发丝散乱,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平静。她走到沈清砚身边,蹲下身,轻轻握住他冻僵的手。
“疼吗?”她问。
他摇头,嘴角挤出一丝笑:“不及你当年缝尸时,十指穿针之痛。”
她眼眶一热,随即起身,将一件猩红大氅披在他身上——那是她昨夜在囚室中,拆了自己的嫁衣里衬,赶绣而成。领口内侧,藏着一枚小小的海棠绣纹,底下还有一行极细的丝线字迹:
“此生不负,沈郎清砚。”
风停了。
朝阳跃出云海,洒在两人身上,宛如天赐冠冕。
远处钟鼓齐鸣,新一日朝会将启。而这一跪,已非屈膝,而是立碑——碑文无字,却刻进史官心头,也将铭于后世传说:
有臣如沈,敢以身为谏;
有女如锦,能以绣载道;
有一情,穿越生死针脚,终在风雪尽头,织就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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