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李五一的身体前倾,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方大军的眼睛,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沉重:
“所以,大军,你给我听好了,并且一定要牢牢记住:在你的整个行动中,千万不要,在任何时候,以任何方式主动把庞曰义作为直接的靶子!”
方大军诧异地看着李五一,“舅舅,那我现在该怎么做?”
“你的目标,是金承业,是龙腾会馆的违法行为!你要收集的证据,是针对他们的违法犯罪事实!你要撕开的口子,是从金承业这里打开!如果你贸然将矛头指向庞曰义,且不说你根本拿不到任何直接证据,反而会立刻引发他背后整个利益集团的疯狂反扑和残酷碾压!那不再是简单的阻挠和刁难,而是你,乃至你身边的人都可能无法承受的毁灭性打击!那会让事情变得无比复杂,甚至可能让真正的罪魁祸首金蝉脱壳,而你自己则万劫不复!”
李五一的话语如同冰水浇头,让方大军彻底清醒地认识到庞曰义这个存在的复杂性和危险性。这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撼动的对手,而是一个需要极高智慧和耐心去绕开的“雷区”。
“我明白了,五一舅舅。”方大军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头,眼神中充满了警惕和领悟,“您的意思我懂了。打蛇打七寸,但现在这条蛇的七寸被层层保护着。我会牢牢锁定金承业和龙腾会馆,收集铁证。至于庞副省长我会谨记您的告诫,绝不越雷池半步,不给他任何直接干预和反击的借口。”
看到方大军如此清晰地把握住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李五一这才稍稍松了口气,靠回椅背:“你能明白就好。记住,真正的猎手,要有耐心,更要清楚哪里是陷阱,哪里是真正的目标。保护好自己,才能更好地战斗。”
翌日清晨,阳光透过市城管局办公室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净的光斑,却驱不散方大军眉宇间那丝经过一夜深思熟虑后的沉重与决断。他整理了一下笔挺的制服,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犹豫和固有的倔强都压入心底,然后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局长金铭的办公室。
方大军先是敲门,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金铭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批阅文件,抬头看到是方大军,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和不易察觉的警惕。昨日的鸿门宴不欢而散,他本以为方大军会更加剑拔弩张,却没料到对方会主动找上门来。
“金局长,早上好。”方大军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不同于往日的沉稳。他走到办公桌前,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站立汇报,而是微微垂首,姿态放低。
金铭放下手中的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脸上挤出一丝公式化的笑容,带着审视的意味:“哦?大军同志啊,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他的语气带着试探,猜不透方大军的来意。
方大军抬起头,目光坦诚地迎向金铭,眼神中不再有昨日的锐利和对抗,反而流露出一种混合着“懊悔”与“反思”的复杂情绪。
“金局长,我是来向您承认错误的。”方大军开口,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在关于龙腾会馆的问题上,我的态度过于强硬,方式方法也过于简单直接,缺乏对复杂局面的充分考虑,给局里的工作带来了被动,也给领导您添了麻烦。”
这番话,让金铭脸上的惊讶之色更浓,他微微坐直了身体,眼神中的警惕并未消散,但多了几分探究。
方大军继续诚恳地说道:“我回去后,彻夜未眠,深刻反思了自己的问题。我毕竟刚从部队转业,对地方工作的复杂性和特殊性认识不足,习惯了部队里直来直去的作风,没能很好地领会和贯彻领导要求‘注意方式方法’、‘稳妥处理’的指示精神。立下军令状,更是冲动之举,没有考虑到实际工作的难度和可能带来的连锁反应。”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了那份他签过字的《军令状》原件,双手捧着,郑重地递到金铭的面前:
“金局长,经过认真反思,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和不足。这份军令状,是在我情绪激动、考虑不周的情况下签署的,与现实工作推进的客观规律不相符合。我恳请组织上允许我撤回这份军令状。我愿意接受组织的任何批评和处理。”
看着眼前这份曾经象征着方大军不屈意志、如今却被主动撤回的军令状,金铭的内心掀起了波澜。他仔细打量着方大军,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虚伪或勉强的痕迹,但看到的只有一片“诚恳”的平静和“反思”后的“醒悟”。
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放松,悄然掠过金铭的心头。他心想,这个愣头青到底还是碰了钉子,知道厉害了,懂得低头了。他伸手接过那份军令状,随手放在一边,脸上瞬间堆起了更加“宽厚”和“欣慰”的笑容。
“哎呀,大军同志!”金铭的声音变得热情起来,“你能认识到自己的问题,并且主动来承认错误,这说明你的思想觉悟提高了嘛!成长了嘛!很好,很好啊!”
金铭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方大军身边,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有冲劲是好的,但要懂得审时度势,要讲求工作策略。你能想通这一点我非常高兴!这说明你还是很有培养前途的!”他走回座位,语气变得更加推心置腹:“龙腾会馆那个事情确实复杂,牵涉面广,需要我们从长计议稳妥处理。你现在能撤回军令状,放下包袱轻装上阵,这是对的!局里、包括我本人都会支持你以后更加稳妥地开展工作。”
方大军感激地点了点头:“谢谢金局长的理解和鼓励。另外那天冲撞了金承业金总的事情,我心里也感到很不安。如果方便的话,我希望有机会能当面向金总解释一下,表达我的歉意,毕竟以后的工作可能还需要沟通。”
听到这话,金铭眼中的最后一丝疑虑似乎也消散了。他朗声笑道:“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金总那边我帮你安排!大家都是工作,说开了就好嘛!这说明你方大军是真心想解决问题,是想团结协作的嘛!”
一时间,局长办公室里显得气氛融洽,误会似乎已然冰释。两人就后续工作如何更稳妥、更注意方式方法地推进又交流了几句,方大军再次向金铭表示了感谢后,才转身离开了局长办公室。
夜色中的方家老宅,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承载着这个家族数十年的荣耀与风雨。今夜,厅堂内灯火通明,气氛却比往日任何一次家庭聚会都要凝重。方秉忠端坐主位,虽年事已高,腰板却依旧挺直,只是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里,此刻沉淀着化不开的忧思。刘昕坐在他身侧,手中捻着一串佛珠,眉宇间笼罩着与丈夫同源的愁绪。
下方的方振富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红木椅的扶手;方菊芳面色疲惫,眼神却依旧锐利,不时与身旁的赵卫红交换着担忧的目光;王振明坐姿沉稳,但紧抿的嘴唇透露着他内心的不平静;赵卫红则显得有些沉默,偶尔抬眼看向长辈和儿女,眼中满是复杂。第三代中,方大军、方艳华、方二军,以及王艳丽,也都正襟危坐,年轻的脸庞上少了平日的轻松,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方秉忠缓缓扫视过在座的儿孙,苍老而沉稳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今天把大家都叫来没别的事,就是觉得咱们方家到了该警醒,该盘盘家底、看看前路的时候了。”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悠远而锐利,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外面风起云涌的世界。
“我这把老骨头退下来多年,人走茶凉,昔日的那些老关系、老部下,散的散,退的退,还能说得上话、顶得上用的已经不多了。咱们方家看着枝繁叶茂,可真正能倚仗的‘势’,比不得从前喽。”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王振明身上:“振明,你经过那场风波,虽然清白了,但位置终究是动了,如今从交通厅到了省人大当什么专业委员会副主任,是有名望,但没有实权啊。” 又看向赵卫红和方菊芳:“卫红,菊芳,你们在区里,一个局长,一个书记,听着不错,可放到省里、市里的大盘子里还是太弱了。能照应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已属不易,想要辐射影响更高层面,难。”
最后,他看向自己的儿子方振富:“振富在卫计委,业务性强,接触的人脉圈子相对固定,而且现在规矩越来越严,想通过那个系统拓展更深更广的关系,局限性很大。”
方秉忠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压在每个家庭成员的心上:“以前,省纪委有周春才坐镇,他是真正的铁面包公,有他在,很多宵小之辈还不敢太过分。军区有李国栋司令员,那是咱们家的定海神针!有他在无论遇到什么风浪,心里总还有个底。可现在呢?周书记退了,李司令员也驾鹤西去了。”
他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惋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力感:“咱们家这棵大树看似根基还在,但能为你们这些枝叶遮风挡雨的,已经不多了。外面的风雨,眼看着是越来越大了。”
方秉忠这番毫不避讳、直指核心的剖析,如同揭开了华丽袍子下的褴褛内里,让在座的所有人都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人走茶凉”后的孤单与现实的冰冷。
方振富接过父亲的话头,语气沉重:“爸说得一点没错。我在卫计委,看似是个主任,但现在各项规定卡得极死,想办点跨部门协调的大事,处处掣肘。尤其是涉及到一些背景深厚的企业或者人物,人家根本不买账。大军这次遇到的事,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金承业为什么敢这么嚣张?还不是看准了我们家现在势单力薄!”
方菊芳的声音带着审计工作者特有的冷静与犀利,但细听之下,也有一丝疲惫:“我们审计局这边,现在也是如履薄冰。盯着的人多,想抓我们把柄的人也不少。很多时候,明明发现问题,却因为牵扯太广,阻力太大,最后只能不了了之。这种无力感,越来越强。我感觉自己就像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罩着,有力使不出。”
赵卫红的发言则更带个人情感色彩,她看了一眼沉默的王振明,眼圈微红:“我们这边就更不用说了。振明好不容易才从泥潭里爬出来,现在只求安稳度日,不敢再有半点行差踏错。我在区里,也是小心翼翼,生怕再给家里,给振明惹来什么麻烦。我们现在是求有功,但求无过。”
王振明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大势如此,非一人一家之力能轻易扭转。我们一门两姓向来以正气立家,这是根本,不能丢。但正如爸所说,正气也需要力量来守护。如今守护的力量减弱了,我们每个人头上的危机感,自然就重了。大军在城管局的处境,艳华在学校里可能面临的人际复杂,二军和艳丽将来在社会上立足,恐怕都不会太容易。”
这时,方大军抬起头,眼神坚定,带着军人特有的不屈:“爷爷,爸,妈,各位长辈,我明白家里的难处,也清楚我现在的处境。金承业那边,势力盘根错节,背后的庞副省长更是深不可测。我立下的军令状,虽然暂时以策略性的方式缓和了,但矛盾并没有解决。我感觉自己就像在雷区里走路,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但我向你们保证,我绝不会给方家丢人!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该闯的,我一样会闯!只是需要更聪明地去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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